直到第一束晨光衝破暗灰色雲層,輕盈的嘀咕被兩道腳步聲所取代,保羅睜開眼,開啟了無節制的觀察:
那個孩子——他一眼就找到了他,他穿著寬鬆的豆沙色麻布短褲,修長的腿到膝蓋處都裸著,上身是一件薄薄的米白色繫繩小衫。
曙光照亮了他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膚,他的身體如雕塑般精緻。他抬起線條柔和的手臂,伸了個懶腰,和那兩個比他年長的男人靠在桅杆上聊天。
他們在聊些什麼?
保羅用冒冷汗的手揉了揉灼熱的眼瞼,不聲不響地站了起來。過去跟他們打聲招呼吧,他心裡盤算著,再次決定走向甲板。
然而出乎意料地,他看見他的觀察目標和那個稻草頭雙雙跳海。他恐慌起來,想衝到桅杆那兒查看情況。
如果可以施救,他當然願意奮不顧身從甲板一躍而下,就是不知道撐了自己快七十年的老骨頭能不能承受住這冰冷的海水。可最終,他擔心這樣會暴露自己的偷窺行徑,於是又留在了船艙。
很快,他們上來了。
他的目標興高采烈,臉紅撲撲的,雙手抓著一條肥碩的紅鯛魚。真令人賞心悅目啊!
可是接下來,他將魚摁在地上,用短刀熟練地對魚進行放血、刮鱗、開膛破肚。
鮮血將他象牙色的手指染成朱紅色,他皺著眉,涮乾淨後又把魚切成三段,由稻草頭串在木棍上。
出於理解或震驚,保羅回到座位上,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他疲憊地躺著,臉上卻一副樂不可支的表情。
他的肉眼可見的神祇,並非是個沒有頭腦的美麗生物。是的,除了美貌,他還擁有人的力量和感官。他比那些虛有其表的藝術品存在更高的探索價值。他是危險且具有攻擊性的,他手裡那把刀可以刺穿任何一個人的喉嚨,他尖銳的小白牙能夠將他的獵物撕成條條碎片。
伴著噼里啪啦的烤肉聲,保羅一遍遍在心裡描摹神祇的輪廓,從軀幹到五官,最後精確到每一根髮絲和汗毛。
他發現他頭髮的顏色算不上頂好:過於紅,帶種野氣,這讓他看起來像是被海妖附身的天使,或是被毒蛇絞纏的白鴿。
維德什和蘿拉醒了,他猜他們是聞到魚肉的香味。
沒幾分鐘,艙內便擠滿了人。保羅侷促地縮在角落,因為那孩子此刻就在他對面,一步之遙的距離,並朝他探過身來,用指縫夾雜血漬的右手跟保羅分享他親手宰殺的魚肉。過程中,那對潔白的膝蓋幾乎或已經蹭到傳教士老舊的黑色長袍,隨後與之分離,隔開一道窄窄的縫隙,在縫隙間輕快跳動。
這對保羅而言仿佛是一種告誡:請保持安全距離,落網的魚兒只有被吃掉的份。
出於禮貌,他安靜地吃起了魚肉。可每吃一口,他都感覺是在吃自己——痛苦,又無法自拔,只能不動聲色,儘可能使欲望和理智趨於平衡。
飯後大家各司其職。
舵手開船,維德什陪蘿拉到甲板散心,保羅則留在船艙,用餘光端詳他的偶像給稻草頭上數學課。
他為迷戀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男孩兒而感到驕傲。
像所有上了年紀的男人一樣,他渴望成為他的父親,全心全意地呵護他、寵愛他,把他摟進懷裡親吻,以慈愛換取他可貴的敬愛。
他看著那對精巧的嘴唇用精巧的聲音訴說著更為精巧的語言。忽然,一隻粗糙的大手擔上肩膀,指尖不偏不倚落在了美麗的鎖骨前。
保羅的臉蒙上一層陰影,他很想走過去把稻草頭的手打下來並警告他:「我勸你最好對你的行為有個約束,因為你本該跪著聽從特洛伊王子的教導。」
他側過身,用聖經擋住臉。
空氣靜止不動,陽光猛烈,把書封烤得有些燙手。胸前的十字架隨著船身一搖一擺,暈眩感再度襲來,他收起聖經,將火辣辣的臉貼在燒熱的玻璃上。
海水前仆後繼,拍打龍骨和船頭。
他雙眼微微眯起,斜視窗玻,與自己布滿褶皺和紅血絲的鈷藍色眼睛對視上。真令人沮喪。
但很快他又透過玻璃注意到他對面的那個小伙子——他有如一朵閃閃發光的雲,柔美又神秘。他被愛神眷顧,又飽受美神嫉妒。他在思考,在吐露心事,數字在他唇邊成形。他面帶微笑,把一個又一個的謎團拋向高空,任其逃竄,最後又將它們統統捕捉。殊不知對面的聽眾早已被他迷得神魂顛倒,心甘情願受制於他的魔笛並獻出一切。
保羅深深凝視著玻璃窗上的倒影。
他的意識醺醺然,只把臉龐貼得更緊,讓他們距離縮短,將自己蒼白乾裂的薄唇覆蓋在他夢寐以求的年輕面孔上。
當太陽沉落,他借月光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真神,他與灰發之人在舵盤邊吹海風。
他看他揚起頭,臉上現出由心坎里發出的笑容——這是和稻草頭相處時所沒有的。
保羅心中燃起一陣恐懼,難道神也擁有戀慕對象?他回顧玻璃中的自己。啊!他看不出他和他的王子有什麼像的地方,臉灰濛濛的,頭髮斑白且毫無光澤,額頭凸起,任由歲月在上面鐫刻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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