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住姚月娥手裡的麻繩,整個胸膛壓到她背上,使力幫著她往後拉。
這場雨沒完沒了地下,端著副無法無天的氣勢,仿佛要將天都嚼爛。姚月娥看著麻繩上留下的血跡,只覺腕子都已經不是自己的。
耳邊傳來繩子崩斷的聲音,堤上的木樁喀喀作響,已經到了極限。
可是沒有一個人鬆手或逃跑,河堤上的每一個人都在死守。牙槽被咬得發酸,拉著麻繩的手卻又緊了緊。
「過了!洪峰過了!」
又是一陣鑼響,姚月娥恍然,直到身邊響起大家的歡呼,才如夢初醒般,笑著抱住了身後的齊猛。
懷裡的那個人倏地
僵了,抬頭再看,齊猛正以一種怪異且羞赧的目光看向自己。
「不好了!不好了!」
不等姚月娥反應,遠處有一人急奔而來,對著堤上眾人道:「松谿縣快守不住了,求大家過去幫一把!」
那人說完就跑,有村民聞言也跟了過去。
姚月娥腳步一頓,回頭拽住發愣的齊猛,「走啊!還愣著做什麼?!」
松谿縣位於建河下游,因著圍湖的關係,河道狹窄,泄洪能力最差。再加上松谿縣縣令向來尸位素餐,致使河堤常年失修,在往年的水災里,災情也往往是松谿縣最為嚴重。
如今遭遇洪峰,河堤一處已經隱隱有了裂口,大埽顯然不夠,很多村民身上綁著繩子跳入河中,挽手築起人牆以減緩洪水對河岸的衝擊。
齊猛等人見狀二話不說,套上繩子也跳進了河裡。
不待姚月娥將繩子綁好,響徹天地的轟隆奔騰而來,吞沒了周遭一切的聲響。一道濁浪湧上河堤,足有一人之高,猛烈的衝擊下,所有人都被衝散了。
「師傅!!!」
姚月娥聽見一聲呼喚,緊接著便是鋪天蓋地的窒息。
巨大的水流卷席著她,仿佛撕扯,耳邊很快就是朦朧的訇響,她根本睜不開眼睛。
最後一眼,姚月娥看見肆虐的洪水,自己被困在河中,掙扎也是徒勞。
建河還是決堤了。
*
「秋蟲叫,營生燥,乖乖寶,要睡覺。阿娘燈下穿提包,賣掉提包買松糕,吃得寶寶眯眯笑。」
搖搖晃晃的浪濤,搖搖晃晃的夢,姚月娥睜眼,看見自己正搖搖晃晃地趴在阿爹肩上。
阿爹唱著那首她從小聽到大的歌,正是秋收的時節,一望無際的金黃,一顆顆的稻粒沉甸甸的,壓得水稻都直不起腰。
田道的兩邊,開著翠綠的酢漿草,淡黃色的小花,揪一撮含在嘴裡,是記憶里酸酸的味道。
那時爹娘還在,家裡有一畝三分地,爹爹會燒盞,院子裡的那棵杏花樹,會結橙黃微紅的杏兒,每年的五月,姚月娥最饞的就是這一口。
可是後來天災來了,莊稼都旱死了,皇上忙著打仗平叛,沒空搭理他們,漸漸地,吃的喝的都沒了。
爹娘帶著她逃難,可無論走到哪裡,都是哀鴻遍野、餓殍滿地的景象,大家吃完了野菜吃野草,吃光了野草,便開始啃樹皮。
時年不過五歲的姚月娥,哪兒吃得下那些東西,餓得哇哇大哭,可是到了後來,連哭都沒有力氣了。
阿娘哄她說,把樹皮想成松糕,把觀音土捏成一個個小丸子,想像成裹著糖霜的冰糖葫蘆。
可是觀音土吃了常常腹滿脹悶,再加上缺水,爹娘很快就不行了。
小小的姚月娥不知該怎麼辦,只會像往日自己生病的時候,娘親守著她那樣守著爹娘。
她學著娘親的樣子,給他們唱歌講故事。
「秋蟲叫,營生燥,乖乖寶,要睡覺。阿娘燈下穿提包,賣掉提包買松糕,吃得寶寶眯眯笑……」
可是故事講完了,天亮了,爹娘卻再也沒有醒過來。
那株早已枯死的杏樹下,她看見自己訥訥地站著,面前靜靜地擺著兩具被破草蓆蓋著的屍體。
從此,她再也沒有爹娘。
再後來,她被姑姑賣去了封府。
姚月娥誰都沒告訴過,入府的那一頓,其實是她這十年來吃過的第一頓飽飯。
尋常的白米粥和大饅頭,她卻是一邊吃,一邊哭。
不是因為高興或激動,而是因為她想起天福年間的那一場,讓她和無數人失去至親的天災。
天福天福,祥瑞盈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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