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跑得很快,南沙拼命追也只能看到對方身著黑衣的背影;追出三條街,那人卻突然停下腳步,站在巷子的另一頭對她遙遙微笑。
那面龐南沙再熟悉不過,如今再次出現在面前,卻讓她渾身一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是她前世的丈夫。
男人平靜如水的看著她,兩人就這樣隔著一條街對望了許久,他的眼神十分悲傷,嘴角卻始終帶著笑。
南沙十分緩慢地走了過去。
一步,兩步......
像是走在她命定的道路上一般。
如今想想,前世的幾十年,倒真如鏡花水月一般。
隨著兩人之間越來越近,南沙眼前不斷閃過與他曾經的點點滴滴,確實有過不甘,有過遺憾,但也有過很好的時候。
她始終不願否認這一點,哪怕如今已經心有所屬,卻始終對這個男人懷有一絲善念。
眼看便要到男人的身前,南沙卻被一道無形的幕牆攔住;她伸手去推,卻感到觸手冰涼,二人無聲地被分隔開來,近在咫尺也無法觸碰。
男人靜靜站著,臉上卻宛如牆壁上剝落的碎屑般,一點點被拆得支離破碎。
他慢慢地碎成了地面上的一片片塵埃,一陣風吹過,便煙消雲散。
曾經是南沙先離開。
那時她病得奄奄一息,躺在家中僅有的一間草屋中,夫妻二人在世上苦苦掙扎半生也不過攢下了這一間棲身之所,雖然破舊卻打掃得乾淨整潔。
男人那時坐在床邊抱著她,已經被貧窮和疾病拖到麻木的臉上沒有落淚,只是輕輕撫摸著她的手,問她:「這輩子跟了我,你後悔嗎?」
南沙病的眼下烏青,嘴唇沒有一絲血色,聽到這句話倒是默默偏過了頭,眼角一絲清淚落下:「不後悔。」
「那如果還有下輩子......」
南沙心中無限悲涼,輕輕說了句:「不要再有下輩子了。」
「好。」
本以為此生不會再見到他,如今卻在這樣的機緣下,親眼見證了他的離去,南沙不禁無限唏噓。
眼眶酸澀,她揉了揉,卻沒有想像中的淚。
隨著男人消失,鏡中世界仿佛又只剩下南沙一人,面前的無形幕牆也隨之不見,只剩嗚咽的夜風。
南沙抬起頭望向夜空,不知該如何走出鏡中。
夜幕下,群山環抱著這座城,在姣姣明月下方,山只剩下黑黑的巨影,乍一看倒真有些蟄伏的巨獸模樣,讓人沒由來的心驚。
夜風忽然大了起來,自每一條弄堂穿過,呼嘯嗚咽著,宛如哀鳴;每家每戶下懸吊著的燈籠被吹得劇烈搖擺,隨時要在風中支離破碎。
南沙艱難挽起被風吹得不斷遮住視線的長髮,低著頭紮好髮髻,再抬起頭時眼前景象卻悄然發生了變化。
懸吊著,搖曳著的,不再是發出微弱光芒的燈籠,而變成了一個個外形與她一般無二的人形;那些假的南沙都閉著眼,臉上掛著兩行淚,身體仿佛是空空蕩蕩的,薄的幾乎透明的皮囊隨風變換成十分詭異的姿勢。
比物理攻擊更恐怖的便是精神攻擊;而精神攻擊的最甚,也不過是看到與自己一模一樣的怪物。
南沙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餘光卻瞥見身後的街上,也有無數這樣的人皮燈籠。
又是一陣大風吹過,檐下那人形的燈籠幾乎舞到南沙眼前,擰成螺旋狀的手腳曲折恐怖;南沙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尖叫一聲便開始飛奔。
她沿著自己來的方向拼命奔跑,儘量不分心去看路兩邊數不清的怪物,餘光卻還是不經意間吸收了許多信息。
【為什么女子就要遵循三綱五常?】
【我不想嫁人。】
【為什麼男子享受了優待,還要跟自己的妻子爭這一點所謂公平?】
【為什麼你待我不像從前了?】
凡此種種,寫在人皮燈籠上的皆是她心中埋藏最深的遺憾和不甘。
她的腳步逐漸慢了下來,目光不自覺被這些文字所吸引。
讀著那些文字,她倒像是一個偷窺了別人人生的旁觀者,見證著一個從未獲得過真心疼愛的女子的一生。
「桀桀桀——」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巨大的怪響,回頭望去,石板路上依舊空空蕩蕩,但眾多的人皮燈籠內部均隱隱冒著紅光,那些紅光逐漸上升,最終都薈集到了一個方向。
光束盡頭,夜幕中的群山悄然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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