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袁太后不施粉黛,卸了朱釵,看起來老了許多,說:「他們是你行軍到寒山寺時抱來的棄嬰,終究不是皇家正統血脈,你說覺得他們與你有緣,可哀家豈會不知,你哪是喜歡孩子,那是你向朝臣和哀家表的決心——」
裴珩從未對外提起過兩孩子的身世,以至一直有人猜測,是他在行軍途中寵信了哪個民女,因其身份低賤,所以並未收入後宮昭告天下。裴珩也從不理會流言,至少可堵住朝臣悠悠之口,不再逼著自己再娶後納妃,延續香火。
而且寒山寺是裴珩與謝瑾共同出生的地方,說覺得兩個孩子與自己有緣,也並非都是假話。
裴珩又想到了謝瑾。
愁緒爬上了他的眼梢眉尾。
若說初回上京時,他對重逢是澎湃難抑的期待憧憬,到了後來得知大還丹,成了灼心泣血的痛苦和偏執,再到現在徘徊猜忌的惆悵和疲累——
每個階段,都足以將他折磨得傷痕累累,早沒有當年那少年帝王的銳氣。
他起身疲倦道:「時辰不早了,母后好生歇息吧,朕明日再來。」
袁太后見他要走出殿,又低喚了聲:「皇帝。」
裴珩頓住腳步。
袁太后:「你可還記得,伺候先帝的朱公公。」
裴珩不知她為何會突然提到宮裡的舊人,「父皇駕崩後,他不是告老還鄉了嗎?」
「哀家得了消息,阿瑾半年前,曾去見過他。」
聽到謝瑾的名字,裴珩的心哪怕死去了,也還是會出於本能地抽動,「他見過他?他在哪見的他?」
袁太后慘澹的面容溫柔而平靜:「要緊的不是這個,而是哀家覺得,阿瑾多半已經猜到了,所以才會專門去找朱公公求證。」
裴珩一凜,又快步走了回來:「他知道什麼?」
「阿瑾十六年前服用大還丹,可秦焦說他還活著,那你可知,先帝又是如何駕崩的?」
裴珩深深望進袁太后的眼底,她的目光如將熄的燭火,黯淡而溫和。
關於這個悖論,他並非沒有起過疑心。而是這半年來,他的心思幾乎都在找尋謝瑾和處理前朝之事上,而且他也沒必要懷疑——都死了那麼久的人,何必翻出舊帳多生事端。
他對那個一心玩弄帝王心術冷酷無情的父親,談不上什麼父子情,甚至還有一絲淡淡的厭惡。
「是哀家動的手。」袁太后如釋重負地說。
這塊壓在她心中十數年的巨石,終於得以落下。這些年她齋戒念佛,跪在佛祖前試圖懺悔贖罪,也未曾討得真正的心安。
裴珩在她承認前,就已有預料,可聽到時,面上還是浮現了一絲震驚的神情:「那母后,是為何……?」
「他若不死在那一日,得知大還丹不過是所謂南疆神醫的騙局,阿瑾當日便沒有活路了。你也知道,你父皇是個什麼樣的人。」
袁太后眸中泛著冷光:「他是個獨斷狠心的帝王,什麼都比不上皇權重要。早年他借著袁家在朝中的勢力奪嫡爭儲,許諾哀家坐皇后之位,可他唯恐袁氏一族在朝中勢大,很快便借著謝雲叛國之罪,將我父親和兄長連坐,族中近半親眷都流放塞外至死。又冠冕堂皇,以不想連累哀家為由,將袁氏一族的榮耀與恥辱都在史書中一併抹去了。」
裴珩心中暗震,怪不得他從未聽人提起過袁家的親人。
甚至還有傳言,說袁太后是得了天恩眷顧,袁家才雞犬升天。
「罷了,都過去了,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袁太后淡然搖頭:「哀家是想告知皇帝,阿瑾遲遲不肯露面,多半是因他知道了先帝駕崩的真相,他若回朝,必定會令人對大還丹之事生疑,遲早查到哀家的頭上。」
「可你萬萬不該聽信那秦焦的挑撥之言,疑心阿瑾對你的心思。」
裴珩心中觸動,嗓子發啞,不知該說什麼:「母后……」
袁太后伸出手,輕拍了拍裴珩的手背,反倒輕鬆地笑了笑:「殺人償命,哀家已在世上多活了這麼些年,還有什麼想不開的。若能看到你們往後彼此相互有個照應,也就沒什麼遺憾的了。」
裴珩面色凝重:「兒子知道了。」
……
暮春時節,京中的海棠開了又謝。
今日春光明媚,藥鋪的掌柜見到那身穿素衣的清秀男子走進鋪子中,微微一怔,臉上也露出明媚笑意,熱情招呼道:「金先生,可還是按照先前的方子抓藥?」
他生得清俊矜貴,氣度不凡,只因常年病氣纏身,眉眼間更添了一分弱柳扶風:「嗯,不過麻煩掌柜這次每包苧麻少放半錢,放多了有點苦。」
「得嘞,金先生精通藥理,想來不會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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