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蘇彥還是拒絕了。
他很清楚,如今朝堂之上,雖有煌武軍駐守,亦有雍涼一派支持女帝,但相比紮根綿延了百年甚至數百年的門閥士族,寒門之力尚且薄弱。他若是此番應了各世家之求,不稱臣而北面受禮,便算是受制於世家眾口,作了退步之舉。
今日退一步,明日世家便會再進一步!
而除此之外,還有一重更重要的緣故。
當日宣平侯一事,遠沒有那樣簡單,也未曾隨著先帝喪儀的結束而結束。
喪儀之後第四日,宣平侯府被滅門,府中留下血字“長沙”二字。
長沙王百口模辯,為證屠門之清白,自認旁的罪責,道是在上林苑為立儲君時,動過讓先帝禪位的念頭。後來也確實是宣平侯尋過他,提出對蘇彥返程時辰的疑惑,他便也動了廢女自立的心思。
長沙王尚且鐵骨,在未央宮中直言,“若是殿下有此心,他於私為手足,於公為道義,不覺有錯。”
彼時,江見月舊疾發作,病中疲乏,只雙目虛闔道,“權由丞相和執金吾處理。”
後在楚王章繼作保下,長沙王交出一半兵甲,自求降為淮陰侯,戍守淮陰郡。江見月亦允了。
乃恩威並施之態。
亦是認準了其乃攛掇宣平侯的主謀。
只是局勢擺著,她一下子沒法將長沙王連根拔起,且也需要他們這些將領在外戍邊,在朝牽制世家。
然而對於宣平侯一事,蘇彥並不完全認同。
他認為到長沙王處,並非根底。元豐年間,同抗西羌時,他與長沙王接觸過,並不覺他有那樣縝密的頭腦。所以長沙王所言,時辰差是由宣平侯向他指出,蘇彥是相信的。
自然宣平侯也沒這個腦子,當是後面還有人。
能夠那般計算時辰差,且利用時辰差精準打擊自己和江見月的人,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是心細如髮,心思縝密無比;二是不在當下時局裡的人,於暗中清楚看著朝野的一切,然後方能布局。
而同時對他師徒二人行打擊之舉,便不算“打擊”,因為傷不到他二人實質處。所以,這個行為是挑撥。
看事後世家之舉動,暗中向他提出“北面受禮”,便知其人此招成功了一半。
且是在為世家謀利,當是門閥一派的人。
是故,他不能這般應下。
小姑娘聰慧敏感,即便想不透宣平侯事件的陰深,但也知世家在不斷爭權。他一應,勢必讓她心生嫌隙。
卻不想,在這個時候,竟是她自己開了口。
她確實還沒有那樣深的目光,能看得那樣遠,也還沒有那樣老成的心思,將諸事全盤看透。
她只是為了先帝喪儀那一日他的護佑和信任,於萬分的愧疚和歡喜之中,以這樣的方式,予他全部的信賴。
她輕聲道,“師父,我知他們都逼你,但是我願意的。”
十二冕旒隔著彼此視線,她的聲音又輕又軟,完全不像一個帝王,只像一個害怕孤獨、恐懼寒冷的孩子,低低道,“你說要陪我的。”
殿上時辰一息一寸過,輕晃的冕旒都定下,面前人退開身,垂首道,“臣,謝主隆恩,定不負君王意。”
話畢,與她一階處回過身來。
南面受群臣禮。
蘇彥能拒絕她為君的恩賜,卻無法抵抗她為孤女的請求。
江見月也發現了這個現象,便愈發開懷和驕縱。
她想,驕縱肆意,本也是他期盼的。
尤其是歷經宣平侯一事,後來她曾問過他,為何半點不疑她。
【帝崩,卿速歸,以勤王。 】
這句話出自一個女兒手中,不恭又冰冷。
蘇彥卻問她,是不是在殿上曾有一刻,已經打算赴死。
她頷首。
便聞他道,“師父永記你自薦為儲君的話,你說為得這一刻過渡時短暫的平靜,儘可能讓血少留,讓人命活得更多,願作龕上泥塑,掌中傀儡。師父想不出有這樣心念的你,愛著蒼生與黎民的你,會做出逼父奪位的事。”
很好聽的話,但是江見月記得更清楚的是他的後半句,他握著她的手,目光落在她掌心,“即便你當真那樣做了,也是從大局出發,不得已為之!以子逼父,以臣迫君,難道還不夠為難你嗎?”
“是這俗世之中,大逆不道的事。但為天下論,若真有業報,師父與你同流,自為你擔去!”<="<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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