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蘇彥擱筆合卷,喚來了在隔壁輪值的齊若明。
“蘇相?”齊若明見半晌一言不發的人,忍不住先開了口。
蘇彥點點頭,請他坐下,問,“要不要給陛下點燈?”
齊若明蹙眉。
“天黑了。”蘇彥道。
齊若明看了眼四下。
蘇彥眸光中有些許不自然,也不看他,只垂眸道,
“陛下幼時,無所畏懼,不怕苦,不怕冷,不怕痛,不怕黑,瞧著膽子大得很……但她多病,有一回夜中發病,給她請醫用藥後,忘記熄燈便讓她入睡了。我坐在榻邊守她,見她眨著眼睛,時不時偷看燭火,問她緣何還不睡?她說燭火沒熄,她想看一會。我也沒攔她,只在一旁看書,半晌方發現她看得格外入神,還偷偷伸手去觸碰火焰,見我又看她,方鼓起勇氣問我,可不可以不熄燈,她說其實她挺怕黑的,她也怕痛,怕冷,怕苦,是沒辦法只能不怕……”
太久遠的事,卻是得她全部依戀的時光,蘇彥這會想起,面容含笑,話語含悲,抬起微紅的眼瞼,“您不是說她受驚所致嗎,萬一這會太黑,會不會也驚到她?”
齊若明這日見到蘇彥模樣,基本便也明白一切,一時沒有多言,只頷首道,“這個還是看陛下自個需要吧。畢竟婦人有妊在身,會改變部分習性。再者婦人多來都是孕中好眠,光線太亮許會有所影響。 ”
蘇彥聽得入神,卻也詫異。
他博覽群書,縱是醫書也有所涉獵,但是婦人孕產類確實不曾接觸,所知寥寥無幾。
“可以讓我看看陛下的脈案嗎?”蘇彥問。
齊若明抱歉道,“蘇相,眼下怕是不行。”
蘇彥愣了愣,反應過來,這處不是宮中,天子脈案是不可能拿出來的。
“那、她還好嗎?”
齊若明點了點頭,“整體尚可,龍胎也穩健,好動得很,才四月出頭的時候,陛下便感知了胎動。只是辛苦了陛下,她孕吐厲害,便是如今也沒有徹底斷絕。前三個月更是吃什麼吐什麼,但是她恐孩子餓著,便撐著一口口用膳。如今胃口稍開,用得便更多了,只將孩子養得穩固。也是的,你說她一個一國之君成日便擔心孩子吃不夠,餓肚子……”
話到此處,蘇彥攏在袖中的手顫了顫。須臾,伸出持盞飲了口茶。
“不過馬上就要孕滿七月了,得慢慢減少陛下膳食,胎兒太大,生產時辛苦的還是陛下。陛下其實作息規律,除了因為孩子強添了一點胃口,其他都分外小心,養生安胎皆有道。就是可惜了底子太弱,早年積下了病根。”齊若明看著蘇彥道,“蘇相原是清楚的,陛下的舊疾,是個隱症,並非尋常身體病痛,是但凡心神不寧,遭受驚嚇,積累日久則會發病。最直接的徵兆就是發燒,胃絞痛。”
蘇彥自然知曉,他原是第一個知曉她病症的人。
這種病是神思心病導致的身體病變,藥石難醫。唯有自控心神,舒緩情緒。
“孕中最恐高熱,臟腑疾患。所以眼下即便陛下瞧著還行,但是整個太醫署都分外小心。這不今日便又突起意外。”齊若明話有所指,提醒蘇彥莫要刺激她。
蘇彥聽得懂,鄭重頷首。譴退齊若明,召來女醫奉,讓她在江見月醒後,問一問是否需要點燈。
江見月果然要的。
便是眼下場景,滿殿通明,屏風印著她的輪廓。
她半靠在軟枕上,腹部隆起明顯的弧線,將她襯的愈發瘦弱。
蘇彥目光落在胎腹上,然伸出的手,摸上屏風,卻是停在她面頰額頭。
他看著自己的指尖,失神。
*
江見月住在這的第四日,不再見紅。當日下榻用膳,晌午挪來殿外想曬曬太陽,不想午間更衣時發現又現血跡,只得重新臥榻,至此再不敢下來。
於是尚書台有了新的軍情,便由夷安整理後,讓齊若明順道送來。好在是千里之外的戰事,書信往來京畿一趟,飛騎至少需要六七日,是故不至於太頻繁,之後的日子只得過一次書信。
而在潮生堂的時日裡,因她沒法下榻,兩人遂隔屏風對話。
畢竟要看沙盤圖和布防圖,江見月道,“撤了屏風吧,朕在腦中構圖太費神,腦仁疼。”
她說這話時,蘇彥星眸中溢出一絲歡喜。明明不撤,也能在侍者給她送膳,醫者給她搭脈時,見到她。
但是這廂撤下,她完整出現在他眼前。
倚靠在高高的軟枕上的一副纖弱軀體,未施粉黛,未理妝鬢,三千青絲用一根絲絛挽在背脊,鬢邊散落了一些碎發,堪堪跌在交領微敞的脖頸間,素白的面龐上還未養出血色,只有一枚新月閃著孤光。
蘇彥望過去,突生幾分歸家的味道。
似他下朝歸來,他有孕的妻子在屋中等他。
與他說胃裡泛酸口中無味,央他買些長街上的零嘴解饞,又與他道腹中孩子不乖,成日鬧她……
蘇彥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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