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事在前,女帝還敢如此攜子出來,原有耿直的朝臣要出聲。但今個是除夕,沒有人不想過個好年。
於是君臣尚且和樂。
長生眨著一雙漂亮的鳳眼,難得眸光熠熠,精神甚好。
他看完左側高官,又看右側宗親,轉而又觀左側第一個席案,轉首望向這日嚴妝冕服的母親,好奇道,“阿母,那裡是誰?怎空著?”
長生若再大些,就會發現他母親這會看向他的目光,正是從那處收回的。
江見月想了半晌,道,“那是大魏的丞相,你以後見到他,喚他蘇相便可。”
長生乖順地點了點頭,許是這日的宴會久些,他挪了挪身子,歪入母親臂彎睡著了。江見月正受百官的敬酒,也沒低眉看他,只一手舉樽一手嫻熟地攬過他。待飲酒畢,便輕輕俯拍他背脊,無聲哄他入眠。
殿內人與燈重影,殿外煙花與雪花糾纏,一切朦朧又虛幻,唯有龍椅上一對母子的輪廓格外清晰。
尤其是女帝的姿容神態。
她端坐在九重丹陛的御座上,懷中抱著年幼的孩子,面容含笑,眼中盈淚,圓滿又遺憾。許久,望向殿外虛空的眸光,終於緩緩垂下,全部凝到了稚子身上。
十二冕旒染著銅鶴燭台上極耀的光,輕輕搖曳,模糊她容顏。
“皎皎!”山高路遙的南地建業城中,蘇彥從榻上睜開雙眼。
許是喊得急切了些,扯到傷口,驚到周遭陪侍的人。
最先上來的是蘇瑜,喚了他一聲“叔父”。他還未應聲,兩個醫官便接連上來,一個切他脈搏,一個觀他傷口。
蘇彥的神思慢慢聚攏,想起前事。
十二月初十,他在章合宮遇刺,當下便合了眼。也不知是什麼支撐著他,到底沒有將意識散盡。
貼身的侍衛圍護而來,他撐開眼,對李肅說,“封禁消息。”
這是他最後清明神識里,留下的話。
才攻下的建業,才收繳的降軍,斷不能因他此刻情形外泄,而引東齊死灰復燃,南燕趁虛而入。
這兩點貼身的將領們都能領會,但卻猶豫是否對內封禁消息。也就是要不要立刻傳信給長安城中的天子。
他們的這處顧慮,還是防的兩國,恐途中泄露。但又思如此大事,不可不報。
蘇彥沒有讓他們為難太久,他在被送往章合宮的一處殿宇就地搶治中,在醫官以數枚銀針刺入穴道護住他心脈的時刻里,撐起一口氣,將話交代清楚。
“不報禁中。”
“傳蘇瑜速至。”
這是在被刺後的一炷香里,他第二次交代事宜。
首為國事,原是屬將門前頭的顧慮。蘇彥想,萬一他被救回來,且當無事發生;萬一救不回來,也可拖上一段時間,給煌武軍將領做準備。
再為家事,他尚是蘇氏家主,總要與下一任繼承人交待好。他沒有子嗣,便是有也無法承他姓,如此家主位還是要給蘇瑜的。他還記得去歲在荊州見那少年的模樣,有些話要與他說一說。
其實何止對蘇瑜,還有蘇恪,還有陳婉,還有杜陵邑的趙氏宗親……他要交代好多事。
然交代再多,回首最想說的還是她。
可惜天不假時,血在流,毒在入,他再無法開口說話,沉入無盡黑暗裡。只求天可憐他,命不至此。
天可憐他,命不至此。
他醒在四日後,毒素被控制排出大半。只是兩處傷口都靠近要害,失血過多,無法下榻。
但還是在當晚披衣束冠,出現在人前。
一來穩定三軍,二來鍾離筠的暗子當還在探尋他的情況,他需讓他們看一看,他尚且依舊站著,掐滅鍾離筠的妄念。
後索性以治理當地民亂為由,置榻於章合宮偏殿。實乃彼時,即便是數里外的小彌江主帳,他亦無力再回去。
只剩得一點力氣,他還要用來做旁的事。
桌案點滿燭火,照亮他陣陣發黑的視線;他要來一片人參吊氣,醫官還諾諾害怕他虛不受補不肯給,最後見他撐坐在案已經虛汗涔涔,方抖手送來。
他將參片抵在舌尖,伸手握筆,緩了許久待手少顫些,待眸光聚起些,方落筆寫卷宗。
【拜吾皇萬歲:今十二月初十,東齊去國改州畢,一切順遂。至此,世上再無東齊,皆為大魏疆土,乃陛下不世之功也。然因近日當地發生民亂,臣留此治理,遂讓三軍七萬先歸。臣領兩萬定民亂,待民亂定領余軍即歸。臣蘇彥叩首。 】
卷宗書寫完畢,筆從他手中滑落,他伏案跌下。
剩一點虛光,見疾步上來的少年。心中難免抱歉,醒來的一個多時辰中,到底沒來及和他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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