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是,他想,究竟是多麼沒擔當的大人, 才會把那樣慘烈的災難,全都怪在一個孩子身上。
第二個時辰過去時, 商卿月終究緩慢地、無可辯駁地意識到,在他傷重瀕死時找到鬼哭草,請動芮木醫尊救命的人, 從來都不是燕庭霜。
難怪那時燕拂衣不見了,鬼哭草總生長在絕難踏入的艱險之地,他定然為此受了重傷,以致第不知道多少次,被燕庭霜輕巧地搶走了一切。
而他眼盲心瞎,從未懷疑過如此顯而易見的真相。
尖銳的疼痛像要把心臟都揪扯成碎片,堂堂問天劍尊眼前發黑,他都不恥於說出自己曾做了什麼,又憑什麼那樣做。
此時想到過去與燕庭霜的相處,都令他感到噁心,而與此同時,他又是怎麼對待燕拂衣的?
第三個時辰過去時,商卿月想,燕拂衣從來,其實也是骨子裡清傲的劍修啊。
那是一次崑崙難得團聚歡慶的宴飲,商卿月忘記了到底是因為新年,還是有什麼要慶祝的事,總之他們所有人聚在雲之巔,氣氛難得和睦。
長老們聚在前殿,小輩們都早早去後頭花園裡自在,商卿月或許是酒意上頭,出得殿來,想去花園散散心。
隔著一片梅林與山石,他看見李清鶴喝多了,吃了熊心豹子膽,賴在燕拂衣懷裡抱住他不放,李浮譽在一邊黑著臉,抓著後領子使勁拽,也拽不出他親弟弟來。
燕拂衣在笑,他在師尊面前絕少露出那種笑容,粉白的唇角微微翹著,也似枝上的梅花。
李清鶴像一隻八爪魚那樣把人纏住,醉醺醺誇他笑得好看,是凡間話本里那種,能讓從此君王不早朝的美人。
李浮譽的臉黑成了鍋底,毫不留情地把弟弟腦門敲得嘣嘣響。
燕拂衣笑著拉住李浮譽的手,讓他別與小孩子一般見識。
他也飲了酒,總比平日端正自持的模樣放肆,在最親近的朋友們面前便顯出一種毫不做作的傲然。
還是少年的燕拂衣說,他要做天下人交口稱頌的俠客,扶危濟困,讓妖魔聽到他的名字便聞風喪膽。
什麼君王將相,萬丈紅塵,輕薄名聲……那些有礙修行的東西,沾都不要沾到他的靴子上。
……
可是後來呢?
後來商卿月便親見他跌進紅塵的泥土裡,舉目四顧都孤立無援,那些罵名毀譽如同箭矢,都落在他身上。
那雙眼睛裡,原本月華似的清暉漸漸全消散不見了,周圍笑鬧簇擁的群星也都離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便總是一個人,不苟言笑,霜華滿身。
商卿月想著,心痛讓他簡直覺得像被埋進了深不見底的雪裡,根本喘不過氣。
他這時又才第二次、真切而無比鮮明地意識到:燕拂衣或許已經死了,或者更糟,作為這一方世界的守夜人,被魔尊擄去了無相宮。
要生生破去一個人的道心——他會遭遇什麼,商卿月只是思及這個念頭,都覺得渾身血液僵冷,不寒而慄。
胸腔里生出一種幾乎是尖銳的恐懼,在商卿月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終於不同抗辯地戳破他拙劣的自我安慰,像一把冰做成的鏡子,明晃晃地映照出他卑劣懦弱的心境。
他原本是可以救下燕拂衣的。
他原本可以,讓事情不至滑向最無可挽回的深淵——這份結果不是昨日的剎那忽略造成的,而遠遠可以追溯到十五年前開始,從他面對大弟子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求救開始。
可他什麼都沒有做過,甚至成為推波助瀾的幫凶,讓一輪純淨出塵的月亮一點點被掏空、染黑,最後從夜空中徹底掉了下去。
這麼多年,他有什麼資格,擺出師尊的架子,道貌岸然地去規訓和譴責燕拂衣呢?
即使到了剛才,到了現在,就如同燕庭霜所說,他還在拼命地推責任、找藉口,最後不得不承認,他才是自己從前口口聲聲所說,做錯了都不敢認的那種人。
——不配成為劍修的那種人。
不……
商卿月終於動了動,他站在原地太久了,心境又大起大落,因此簡直像個孱弱的凡人那樣,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腿,他舉步想要向前走時一個踉蹌,險些丟臉地跌倒。
問天劍尊定定神,抽出自己的本命靈劍來。
那種衝動是突然間湧上來的。商卿月一步一步,往一片狼藉的延宕川中走去。
總有那麼一點點渺茫的,也許是自欺欺人的希望在——或許燕拂衣,還在那裡呢?
高高在上的問天劍尊,跌跌撞撞地行走在血和泥土混雜成的污泥里,華貴幹淨的袍角被弄得一片髒污。
他看也未看,憑藉著已經開始逐漸模糊的記憶,朝昨日最後見到燕拂衣的方向走去。
到處都是殘肢斷臂,到處都是血肉污濁,沖天的血腥氣攪進腦子裡,令人聞之欲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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