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機營是宗策麾下眾軍嫡系中的嫡系,這話對於副官來說,不亞於親爹要將他掃地出門。
他像條喪家之犬癱在地上,儘管痛苦得渾身顫抖,涕泗橫流,五指死死摳著地面,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卻不敢再阻攔了。
但蘇成德卻按住了宗策的手。
他的面色有些古怪,從宗策手中取回瓷瓶,輕咳一聲道:「不急。看在你為大夏立過不少功勞的份上,陛下允了你半日功夫,直到太陽落山前,你都還有時間。」
「家中若是有什麼事情要交代,趁這段時間,回去準備準備吧。」
蘇成德特意提醒他:「但是,陛下只准你坐這輛馬車回去。」
宗策緩緩收回了手。
他的餘光注意到因為副官鬧出的動靜,已經開始騷動不安的軍隊,既欣慰於那人的思慮周全,胸膛深處又泛起一陣隱痛。
神機營譁變,對於現在百廢待興的大夏來說,不吝於一次傷筋動骨之痛。
這是他這個主將犯下的錯,本該就由他一力承擔。
只是,還有什麼需要他交代的嗎?
宗策有些茫然地思索起來。
臨行前,已經和阿略道過別了;手下的軍隊,肯定也會有他人來接管;前世的夙願,如今也都已經一一實現。
他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但鬼使神差地,宗策仍舊坐上了那輛使向舊都的馬車。
望著遠去的滾滾煙塵,副官再也忍不住,伏地痛哭失聲。
蘇成德盤膝在他身邊坐下,手中把玩著那瓶讓副官恨得咬牙切齒的毒酒,聽著他斷氣似的哭聲,忽然笑了一聲。
副官捏緊了拳頭,怒吼道:「你笑什麼!」
蘇成德也不生氣,還好心遞過去一張帕子:「行了,擦擦吧,放心,你家將軍死不了的。」
哭聲戛然而止。
副官睜著一雙腫成核桃的眼睛,哽咽問道:「什、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家將軍運氣好,有一個頭腦機靈遇事能找對人的好弟弟,還有一位一心為他著想的至交好友。」
蘇成德沒好氣地瞪著這個差點把自己掐死的小子,「當然,這些加起來,都比不上陛下的偏心,你知道祭祖大典上發生了什麼嗎?」
副官呆呆問道:「發生了什麼?」
「先把你的眼淚鼻涕擦乾淨了,」蘇成德哼了一聲,嫌棄道,「再等咱家慢慢給你講。」
日暮時分。
黃昏滾著金邊的紅雲,夕陽透過雲隙,迸射一條條絳色霞彩,橫臥蒼空,將世間萬物都染成濃墨重彩的橙紅。
宗策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家中,身上盔甲一直未曾卸下,黃昏披在他的肩頭,宛如一條暗淡陳舊的戰袍。
他已經坐在這裡,喝酒、望天,發了足足一個時辰的呆。
腳邊是數個凌亂丟棄的空酒壺。
經過這一個時辰的獨自思考,他依舊保持著先前的想法。
自己此生,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
所以當夕陽自遠山沉落,蘇成德帶著毒酒來到他面前時,宗策微微僵硬的身體動了動,緩緩起身,帶著些許搖晃,走到了對方面前。
不知道為什麼,蘇成德看上去有些失望。
「你真的沒有什麼想要交代的嗎?」他又問了一遍。
宗策搖了搖頭。
酒意上涌,在昏暗的天色下,他的唇邊甚至露出了一絲迷濛的笑意。
蘇成德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他一眼,無奈之下,遞來了那瓶毒藥。
宗策猜測,應該是鴆酒。
「那就好自為之吧,宗將軍。」他說,「咱家就先回去復命了。」
蘇成德沒有看著他喝下去。
宗策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捏著瓷瓶的手忽然顫抖起來。
他本該坦然赴死的。
他本可以坦然赴死的。
但是……
宗策拔開了塞口。
他仰起頭,將那瓶毒酒一飲而盡。
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他的喉結滾動,舌根湧上苦澀的餘韻。
宗策明白自己的遺憾是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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