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都說阿青嫂腦殼壞掉了。
只有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
我三歲時,地里的莊稼又返青了,阿青嫂俯身問我。
「小瑾,你想讀書嗎?
「讀書?讀書是什麼?是像哥哥那樣寫字、念話嗎?」我奶聲奶氣地問。
「不是。」阿青嫂搖了搖頭,「讀書,是為了明理,是為了你將來不被兵丁欺負、不被官吏瞞壓,是為了你從田裡莊頭走向天子面前。」
「那,我要讀書。」
然而。
就在我去學堂的前一天晚上,阿青嫂忽然病倒了。
隔壁的金二嬸來照料她,指揮我小小的人兒忙得前前後後。
阿青嫂在床頭上虛弱地睜開眼:「你別累著,小瑾。」
金二嬸很不客氣:「你拾了個孩子回來養,不就是想有人幫襯你麼?
「我徽州的娃娃,從小三五歲就要開始學做飯,七八歲就要會織布,你這樣寵著她,小心將來嫁不出去。」
阿青嫂搖頭:「嫁人?到最後也就是過你我的日子罷了。」
金二嫂頓了下,不說話了。
可是隔日,她仍然來忙活張羅。
我阿娘覷了半天,也摸索著送來一筐鮮菱角。
她叉腰道:「這是我家吃不下剩了的,你可別多想!」
阿青嫂沒說話,把菱角剝了,餵給我吃。
她生病了,聲音很啞:「你阿娘攏共也就這么半畝水塘,種的菱角自己也捨不得,你多吃些吧。」
又過了幾日,阿青嫂的病好了。
無論金二嫂怎麼勸,她仍堅持送我去讀書。
她從茶壺壓著的桌上找出一把鑰匙,插在舊舊的碗櫃匙孔里。又從藍花包布里找出一個匣子,那是她當年的嫁妝,被擦洗得乾乾淨淨。
她從那個匣子裡,把所有的銅錢、碎鈔、銀粿子,都換成了墨與紙。
她攙著我的手走向德啟公的舊宅,從此走向我的一生。
第5章
德啟公是績溪搬來的。
聽聞他官做得很大,老了卻要頤養天年,於是在狀元坪村定了下來。
德啟公的宅子很大,是足足三進的徽州民居。
裡面有假山、花草,還有高高的馬頭牆。
德啟公在屋子裡頭教人讀書,我和阿青嫂路過時總能聽見琅琅的讀書聲。
那些讀書的總是男孩子,後來卻又多了一個我。
原因是阿嫂和德啟公談了好半天。
那時,我蹲在天井前,數著地上的螞蟻,有個男孩子路過。
涼風漸起,他的衣裳卻很單薄,人像一枝清挺瘦長的竹。
他問我:「你蹲在這裡做什麼呢?」
我說:「我在看仁、義、禮、智、信。」
「仁義禮智信,是你給這些螞蟻取的名字麼?」
他是很聰明的。
旁人聽了我的話,只知道嘲笑我傻,他卻一下子明白了。
我很滿意,點了點頭:「是的。」
他笑了,熠熠生輝:「刁鑽。」
後來,我知道他叫葉銘臻。
讀書的時候,我的小書桌就擺在他的後頭。
德啟公叫他「博如」,讓他教我讀書。
他很聽話,一一照做了,可我卻從課桌的縫隙下看見他打了補丁的衣裳和破爛的草鞋。
他和我一樣,都很窮。
可我有阿青嫂疼愛,阿嫂雖然明面上不說,卻會給我紮好辮子,把唯一的雞蛋讓給我,冬日裡給我做棉衣,夏日裡給我在井水裡撈甜瓜。
葉銘臻的母親待他並不好,只是希望他讀書做大官,好為自己掙誥命。
天寒地凍,別人都回家去了,只有他仍守在書堂里。
德啟公只管他讀書,不管他的生活起居。
我那時不懂,只知道他的手指永遠是凍得紅彤彤的,像地里的蘿蔔。
葉銘臻也只吃蘿蔔。
也許是他家的地不大,種的糧食全都用來交租了。
我路過他家時,察覺那是一棟小小的茅屋。
下雨颳風,茅屋的頂子便飛了。
金二嬸在私底下悄悄跟阿青嫂說了:「臻小子的族裡不像話,欺占他們寡母的,不僅占了一百二十畝上好水田,還把他們娘倆趕到了後山破屋裡。」
阿青嫂是外頭嫁來的,卻深知宗族的厲害。
徽地四面環山,地形保守,宗族獨大。
外來的和尚念經不好使,這地方亦是如此。
生活在一府六縣的人們以姻親關係連蔓連枝,有志者四方打拼,待到暮年回歸鄉梓,變為經營地方的富家翁。
宗族一應榮辱,惠及婦孺。
卻也有勢大欺人、凌虐孤寡的。
不巧,便被葉家母子碰見了後者。
小小的狀元坪村,分布著方、葉、張、吳、朱等大族。
各族圈了地,零散而居,彼此之間井水不犯河水。
鄉間自定的規則,影響不了方家救濟老弱,也影響不了葉家欺凌婦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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