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起喊起來:「走啊!」
沒有再看他們一眼,席玉麟拔足狂奔。外面在下太陽雨,雨絲透明到不可見
,街道明晃晃的發白,那間沒有窗子的晦暗小屋很快就被甩得很遠很遠。他緊閉著眼、仰起頭,任由雨水把臉上的血稀釋、溶流,回到被綁架的地方、撿起包袱時,連領上一圈粉紅也淡到看不清。
你被水帶來,也被水帶走。你來時乾淨,走時不能血污橫流。
十一點半了。
剛才霍眉在碼頭轉了一整圈,碰到了鳳仙,她蹲在一個黑乎乎、油膩膩的箱子旁,衣衫破損,靠給人擦皮鞋為生。
兩人都是久久無語,最後還是鳳仙先笑了,「霍小姐越來越漂亮了。」
「你可以再找一個新主人的,在范章驊家待過是很不錯的履歷。」
鳳仙淡然一笑,「我不信副官死了。我在等他下船。」
霍眉知道勸不動她,花了三十文,讓她給自己擦鞋。鳳仙一看就樂了,沒聽說過弓鞋還需要擦的,依然拿出濕毛巾把泥土擦乾淨,又掏出一柄小刷子,霍眉立刻縮腳,怕她將繡紋刷脫線了。
鳳仙仔細瞧了瞧,那竹葉紋並不算多精緻,而且很沒有竹子的疏朗清幽之義,牡丹花似的擠得滿鞋面都是,非常土,但喜慶。她抬頭問:「愛情呀?」
霍眉又往她的箱子裡偷摸塞了兩塊,笑道:「瓜腦殼,這東西就你信。」
十一點四十。
舷梯放下來了,船很小,說是舷梯,只是一塊寬而短的木板。林傑給她買的是一等座,椅子墊了海綿,座位很寬敞。她無論如何都要去重慶,席玉麟愛來不來。但若是他想來,路上卻被什麼耽擱了呢?那也沒辦法,她無論如何都要坐上這趟船去重慶。
很莫名的,她雙手合十抵在鼻尖,不知該如何祈禱,只能默念了幾句快來。
十二點整。
兩個水手拽著繩子,要把舷梯收起來了。霍眉站在甲板上、扒著欄杆,仍張望著;心臟被泡在燙水裡,焦灼地上下翻滾。戰事紛亂,天高路遠,這個年代的一次生離可能就是死別。她還沒有好好跟席玉麟道過別,難以置信在無意識中,已經見了他最後一面。
一個身影忽然衝到了岸邊,隔著人山人海,只一眼,便與她對望上了。
霍眉將半個身子都探出去,一把將五個硬幣拋出,喊道:「危險!坐下一趟!」
船距離岸邊很近。他沖入齊膝的水中,夠住船身側面掛著的輪胎。汽船已經動起來了,滿甲板的人都驚叫起來,讓出一圈空地;席玉麟已經踩著輪胎翻過欄杆,哪需要他們騰這麼多位置,只往後趔趄了幾步便站定。
船員衝進來,霍眉連忙掏出兩人的票:「有票!」
「哦——」她拖長尾音,遲疑地看著席玉麟。席玉麟舉起左手,食指和中指怪異地反折著,斷裂處已經紅腫發亮,很焦急地問:「請問有冰嗎?」
船員心裡已經認定他是個麻煩,奈何那又是一張一等座的票,只能拿了冰鎮酒水的冰桶來,強調說:「就這麼一桶,化了就沒了。」
他連著說了好幾聲謝謝,和霍眉一起回到船艙,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用雙腿夾住冰桶,彎腰將手插進去。霍眉也跟著坐下,湊近去看他的手。
他忽然側過臉來,擠出一個笑,「我不是故意遲到的。」不知因為疼痛還是別的什麼,聲音直顫,眼睛也是紅的,眼球在其中神經質地左右抖動,只是一直盯著她。
「我曉得。」
彎了一會兒腰便感到難受,他乾脆蹲在地上泡手;蹲了一會兒也蹲不住,又坐起來,將冰桶擱在腿上,冷水濕淋淋地順著褲腳往下流。椅背是軟的,卸力靠在上面,腰直往裡窩。最後他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將冰桶扔回地面,踢了一腳。
霍眉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席玉麟假裝不懂是什麼意思,很疑惑地吸了吸鼻子。她說:「老子數到三,你就自己忍著吧。一,二......」
數一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行動了,因為自己臉上又是汗又是水,所以拆了椅背上的枕頭;數到三時,正好墊著枕頭側躺在她腿上。這個姿勢便舒服多了,一隻手也自然垂下去,落在冰桶里。只是肩膀抵著她的腿側,汗水仍然浸過去,在她沒有一絲褶皺的旗袍上暈開一圈水漬。他感到非常不好意思,不敢看她,只拿通紅的耳朵對著她。
霍眉什麼也沒說,一隻手落在他黏黏糊糊的肩胛之間,輕輕捋動。他呼吸的起伏就越來越小,聞著她身上清淡的香氣,居然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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