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太平山母親幾乎是沒有任何遲疑地……
母親幾乎是沒有任何遲疑地破口大罵起來:「你丟人還嫌不夠?好好的姑娘家,把自己搞得像個妖怪!那是頭髮嗎?中國人頭髮是卷的嗎?陰(敏)毛才是卷的。我這麼大年紀,我學你,搞得花枝招——」
她示意林傑付錢。林傑雖然不明所以,仍付給了理髮師。她便道:「錢已經給了,不做就浪費了。」
母親仍罵道:「你就不學點好的!」然而被她一推,很輕易地就坐到那椅子上了,腦袋被按到池子裡。她的表情很惶惑,像被按住的家禽。寶鸞翻譯道:「霍太太,理髮師叫你別亂動。」
母親
真的不吱聲了。父親什麼意見也不發表,出去抽菸,只要他還有煙和酒,這對母女變成妖怪也不關他的事。洗完頭,理髮師給她把花白的頭髮全染黑了,這才開始燙。但沒剪得像霍眉那樣短,必須定期燙卷才好看;垂在腦後的、留了一輩子的頭髮分寸未動,隨時可以全盤起來。
寶鸞又翻譯:「理髮師說你的臉型和二太太很像。」
兩人俱是反應了一會兒「二太太」是誰。母親盯著鏡子中的自己,冷哼一聲:「我年輕的時候,不比她丑。」
黑髮到底顯年輕,甚至襯得她枯樹幹般的臉色有氣色了幾分。離開理髮店前,母親又往鏡子裡看了幾眼,嘴裡嘀嘀咕咕都怪霍眉,搞得她一把年紀了,上街要給人取笑!霍眉笑眯眯地說:「哪有人取笑?別的老太太都得嫉妒你,辛勞一輩子,還能這麼好看。」
「辛勞!你知道我辛勞!你倒是好,跑到城裡耍朋友,地里就剩我和你老漢兒,家家——家家都有兒子幫忙。」又是老生常談的話了,誰替她感慨一句辛勞,她就能體驗到一個農村婦女所能體驗到的最頂級的「被理解」,一輩子的苦水,自然而然倒出來了,「以前窮啊,你的兄弟們餓死三個,剩一個虎子。你呢,你心思花,總不肯像別家女娃兒那樣在在地里乖乖待著......」
他們走出好遠一段路了,寶鸞開始詢問林傑下午還要不要去試婚紗,首飾有嗎?父親把菸頭扔在地上,一口痰把它啐熄。母親走在最後面,滔滔不絕,沉浸在自己一生的故事中:「就只有我和你老漢兒!人家有兒子怎麼了?我們兩個老東西,有的是力氣。辛勞一輩子,我真是欠你們霍家的。我年輕的時候,不比你丑,風吹日曬的,每天不是看你老漢兒就是看雞看牛;你倒好,你......」
霍眉倏忽轉過頭,與她對視,兩人同時眯起了眼睛。前面的人走到更前面去了,母親用手輕輕推了推捲髮,咬牙問:「去城裡,就能找到何先生這樣的?去城裡就有好運?」
「不。」她說,「還要有本事。」
母親發出一聲尖利的嗤笑,是她慣用的嘲笑人的方式,這次因為底氣不足,漏了氣。林傑在前面說:「......首飾不用她選,老太太挑了幾件,我今晚就去取。下午的話——」
「小林。」父親忽然開口。林傑忙道:「您說?」
「花你幾個錢,去拍個照,不介意吧?」他一指面前的照相館,櫥窗外,懸掛著各種尚未取走的照片。其中有一張八寸的雙人照,「要這麼大的。」
母親驟然叫起來:「掛家裡,讓客人都欣賞你那張醜臉嗎?老大不把錢當錢就算了,她能去做別人姨太太,你龜兒連個外遇都搞不起來!母牛見了你都繞著走,一身騷臭——」
林傑已經有了經驗,提前橫在兩人之間。隔著他,父親不帶感情地說:「跟你合照一張。」
母親冷笑道:「沒人想跟你照。」
「兩張單人照要兩大洋,一張大合照只要一大洋七百文。一蹬腿,從中間剪開,各當各的遺照。」父親已經背著手走進照相館了,母親一愣,緊隨其後,就像插秧時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面一樣。
霍眉沒進去,她看著他們,覺得自己的婚姻也看到頭了。
拍出來的照片和她通行證上的照片一樣呆滯,兩人抿嘴抿得過緊,下巴上都是皺;目光都不聚焦,一個往左看,一個往右看,在閃光燈下無處遁形似。幾十年或是十幾年後,將被剪成兩半掛在牆上,仍是這麼無措,好像還沒準備好,就過完了這倉促又糊塗的一生。
吃晚飯之前,林傑到底是敲定了一套婚紗。第二日早上,又給她看了老太太挑的首飾——一対金耳墜,一対金手鐲,一串金項鍊。她知道廣東婆家會給兒媳準備「三金」,覺得自己受了重視,即使沒有三書六禮,也平衡了不少。但她很清楚自己是為何受重視的:那項鍊掂量著能有兩百多克,卻是豬牌,一隻母豬下面吊三隻小豬。
總之,除了新髮型,沒有一樣是她喜歡的。
林傑說後天就要過港了,不能帶她父母過港,回乘的車票已經買好了。她心裡覺得沉重,卻不知該如何珍惜這兩天。母親表示不想出門,前幾天走路太多了,腳受不了,叫她給自己梳理頭髮。霍眉遂拿梳子和玫瑰油,把她的頭髮慢慢梳開。一邊梳,一邊說:「洗髮水、髮膠、玫瑰油都給你買了兩瓶,你要記得用。每隔三個月再給你寄新的。」
「別寄新的了,你花別人的錢,不要大手大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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