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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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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招臣进宫,所为的是这件事儿?”

赵穆的眼掠过他,上眺至他头上的藻井,繁脞的棂格与纹路几如那些有关生死、权力等复杂的欲念,“吴坚,朕问你,你知道先皇在这帝位之上坐了多少年吗?”

“臣记得,是六十七年。”

“六十七年,父亲二十岁登基,坐了六十七年的江山,直坐得人心慌啊。你瞧,他老人家当年立了老大为太子,可惜老大还没等到登基,就先死了。自他死后,就未再立过太子,又叫老二老三等了那么多年,等得人沉不住气了,起兵造反,逼宫传位。朕从前不大明白父亲,做这几年皇帝,倒有些明白了。任何人坐到这个位置上,就再舍不得把它让给他人了,可朕担心,朕手底下的儿子们也有这一天。二皇子赵德要是哪天也等不起了,招回宋知濯,领着他这些旧部下来逼朕的宫,那可怎么办?”

吴坚一双鹰眼垂下,锵然拱手,“圣上放心,臣明白,臣后日便带领手下暗卫跟着宋知濯到定州。若两军交战,宋将军战死沙场那便罢了,倘若他平安得胜,那臣便暗中让他‘殉国捐躯’。”

一束光盖了半张案,赵穆的眼在金色的阳光内毫无异色,将血染的红袖挥一挥,就挥出了无情的风,绞弄着千百年来的宦海波诡。

与瞬息万变的朝堂不同,清苑的风始终是恬静而温柔的,轻轻摇曳琼玉,过了霜花。窗外是寂静的夜,雾烟凄凄,情丝恨缕,写得相思几许。

屋内小炉炭火,暖香四溢,点缀着漫长而孤单的夜。幸好,明珠已经十分适应这种孤单,托腮围坐在炉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烹茶,一股绵密的想念与担忧阗满了她。

关于宋知濯要带兵前往定州的消息是从宋府丫鬟们嘴里听来的,自打她搬到这里来,他们之间便始终维持着一种默契,从未有过刻意的交谈。她不知道宋知濯怎么样儿,但她是在这样的孤寂里等待着,等待着梦云离去,然后,遗忘他。

几不曾想,在遗忘之前,他来了,伴着几声轻柔的扣门,明珠拉开门,即见好几个仆从簇拥着他站在门外。他的头上是一轮碎月,身前是几盏黄灯,半明半昧地罩着他牙白的圆领袍,在风里簌簌地飘摇。

宋知濯挥退了众人,独进得屋内,带着刻骨的柔情望着明珠笑,深情而含蓄,“明儿我要带兵往定州去,与辽兵有一场大仗要打,本想着,回来了再来找你的。可刀剑无眼,我怕没命回来,就先来瞧你。”

他们之间隔着两步距离,几如一片跨不过去的一条河。他在河的对岸,用缱绻的目光诉说着满腹相思。明珠读懂了他的眼神,她甚至从未怀疑过他对自己的爱。她也笑一笑,指他到榻上坐,自己折回炉边捧了茶来,“听说这次战事吃紧,辽人动了大兵?”

“是,”他颔首一下,接过茶,并未饮,只想一刻不错地望着她,“他们大概有八十万人马,若胜了,能换得边关十几年的安定。”

言讫,陡然迎来了一阵突兀的寂静。明珠已坐到对榻,玉沁唇脂,香米眼缬,浓情缕缕,却思及往事,细如青丝,“你这一去,恐怕得两三个月,府里安顿好了吗?”

他垂眸笑了一下,一双眼很快搦回来,里头有碎玉的光辉,“府里头有父亲,能乱到哪里去?”

“也是。”她吐一截粉舌,像是自恼多此一问,略显尴尬地执起榻案上一根细细的银签挑一挑灯芯。

好半天,宋知濯到底一叹,眉目失落地垂下去,“小尼姑,你跟我说话儿,用得着这样吗?不近不远的,好像我只是个半熟不熟的人。”

暖玉银屏,风姿绰约,是明珠的一抹笑。笑过后,她也垂下了眼,“我只是不知道要同你说什么。”

“那你听我说。”他侧转过身来,酽酽地睇着她,“我原想回来再同你说这些的,但又怕再等几个月,你就要将我忘了,我是知道你的,什么都忘得快。”

言着,唇角上渐渐勾起一抹苦笑,很快又被眼中的星光冲淡,“小尼姑,你上回走后,我每天每夜都在琢磨你的话儿到底对不对。我现在也未知对否,只是明白了我,我太在意父亲的目光了,在意到忽略了我自己,一心只想着爬到高处,让他不得不瞧见我。我曾无望的争取过、等待过、祈求过,所以当童釉瞳跪在我面前求我的那一刻,我就像看到了自己,那个可怜的自己,于是那一刻,我就想成全她……”

月影凉风,过去在他身上,被丝丝缕缕地剥去,使他如水清澈地望着明珠,“可我从没有爱过她,或是别的什么人,我只爱你。我现在明白了,我不能永远陷在那些得不到的期盼里,这样下去,我只会走不到未来,只会失去你,因为你比我走得快多了。我已经向圣上辞了官,所以,你稍微等等我好吗?等我从定州回来,我就去向父亲请命从府里头搬出来,我们就住在这里,或是你想住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反正我们一起、就只有我们两个,再没有别人。所以,求你等等我,别太快忘了我,好吗?”

在他闪烁希冀的眼眶内,是明珠低垂的侧颜,有一种山河安然的静默。

这是一场持久静默,一缕旧情,空趁断烟飞绕,抓不住,够不着。宋知濯等了很久,等得一颗心寸寸陷入绝望,好在,他已经习惯了“绝望”,也适应了焦灼的等待。

直到明安来叫门,拦腰截断了这一席沉默,“爷,该走了,马上天就要亮了,大军还等着爷呢。”

145.元宵 一场孤清

离那场没有答案的沉默过去了半个月, 清苑已挂起喜庆的红绸、贴窗花、换对联,不为新春,只为新嫁。

满院大大小小的姑娘门笑靥暖融粉沁, 雪肌羞怯, 杏妆梅鬓, 伴着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丫鬟由府门处旋裙带风地朝里跑, 笑着奔着,尤甚蝶弄晴影。

绣阁轻帘,罩住了侍双绰约窈窕的身姿, 明珠面含喜色, 拨帘而入, 几个婆子便退出去,只余她静悄悄站在她身后,在镜中瞧见了一张翠娇红韵的脸,“你瞧,多好看, 真是长大了。”

侍双原埋首整理着红艳艳的衣裙, 听见声音抖了下肩,羞赧的一张脸, 胭脂亦盖不住的红, 她仰起头, 眼里闪着初嫁独有的、大大的喜悦与小小的担忧, “奶奶不是在前头厅上招呼沁心姑娘与几位官眷太太?”

“我来瞧你好了没有。”明珠笑着, 望见她眼里一点点感伤,轻言宽慰,“怎么了?大喜的日子, 怎么像是要哭的样子?我是最烦‘哭嫁’那一套,明明是件高兴的事儿嘛,怎么哭得要死要活的?”

她握着帕子哈下腰,小心地蘸干侍双睫畔的泪花儿,笑意带嗔,“是怕他以后待你不好?还是怕婆家待你不好?”

烟纱霞绡裹着侍双,使她像一片彩云那样美。她轻轻哽咽一下,扬着脸像是为自个鼓劲儿地笑起来,“我才不怕呢,奶奶不是说‘凡事、凡物利弊皆有之,惯来没个双全’?就算公婆真对我不好,我也不怕,我又不是求着他们对我好,我尽我的本分就是了。至于他,我想他既然三番五次的上门来求奶奶,想必是铁了心想娶我,他有如此诚心,我就愿意相信他会对我好。再说奶奶不是总教导我们‘好不好儿的不在别人,在自个儿’?我才不怕呢。”

“真是长大了。”明珠将她罩着满身繁琐的身子搀起来,笑中带着欣慰的泪花,“我记得那年我才回府里,你们都是些半大点儿的小姑娘,数你和侍婵大一些,也不过十五六,一转眼,你就嫁人了。我倒没有什么嘱咐你的,你比她们都懂事儿,性子也沉稳些,人又聪明伶俐,必定心里是有成算的。只是这个你拿着……”

言毕,轻盈转身自另一个案上拿来一个髹红狭长的檀木盒打开,只见里头是一支金簪,嵌着绿油油的一颗大玉珠。几个指端动一动,谁知还有关窍,竟然将匣盖儿剥开一层,抽出一张小折好的纸,“这只簪子原先我买时花了二千银子,你留着,回头遇到什么难处就去当了,也能换个一千七八的。这个是二千的银票,藏在盖子里,以后实在有什么难了,就拿出来使。只是这两样东西可别叫他和婆家人晓得了,是你自个儿的梯己。”

“奶奶,我不能要,”侍双一只柔荑将阖上的匣子推开,连摆着头,晃响了满头珠翠,“您已经给我陪了一二千的嫁妆了,况且我手上还有这两年您赏的东西,虽不是大富大贵,也是吃喝不愁,就不必再给我了。”

“拿着!”明珠嗔圆了眼,只往她手里塞,“我有那么多钱,又不是今日打金钗明日做衣裳的,花也花不完。以后我也不能时时在你身边护着你,你拿着吧,也好叫我安心。”

到此节,二人眼泪均是簌簌而下,侍双正欲磕头,却见侍梅侍竹几个小的跑入门内,嘻嘻哈哈推搡着、乐着,“侍双,你好了没有啊?新郎官儿都到了,白管家正领着往厅上去呢!”

这时二人才将泪线收干,合着众人一齐往那边儿厅上去。厅上早已挤满了一堆人,付夫人连同要好的另两位官眷太太、沁心连着另两个姐妹、再有一屋子的丫鬟仆从,还有青莲自不必说。

一屋子莺莺燕燕的笑声内,付夫人年长一些,站出来主持着大局,“按理说是要拜别父母,可听说你这丫头没有父母亲人,明珠,你就当是她的父母,还该坐到高堂上,让她拜一拜你。”

“夫人又拿我打趣,我才大她多少?哪里就做得她的父母?”

明珠含笑推拒,却见姓陈的新郎官儿十分恭敬地拱手行礼,“奶奶请上坐吧,奶奶当得的。奶奶为我与侍双的婚事操了这么多心,就是父母,也不过如此了,就请奶奶上座,受我与侍双一拜。”

至此,明珠方坐下,就望着这一双璧人自罽毯上跪下叩首。她望着他们,眼泪一霎便扑朔而来,待二人起身,她果然像一个母亲,下座握紧了侍双的手,朱唇微启,却又无言,只把她的手轻轻拍一拍,尔后,目送他二人在仆从簇拥中走出门外,踏入那一方情天恨海。

门外的金色的阳光,与一段金色的韶华,流年一样的人影喧嚣着,伴着笙、竹、管、弦各色仙乐闹开。直闹到酒色阑珊,醉颜争妍红玉,方散。

月华初上,旋即便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涌出,伴着早早就到的夜色。明珠挽着沁心的臂弯,最后一拨才将她送出园子去。

二人慢悠悠地绕着霜雪渐渐消融的花间,沁心温柔的嗓音响在她的耳畔,“宋大人都走了半个月了吧?不知可到了定州没有?”

身后尾随着另二位姑娘与丫鬟们,嬉笑喧阗内,明珠的声线是一条孤寂的溪水,涓涓细流,“哪里就能到呢?一路上恐怕风雪大得很,大约还得有半个月吧。”

二女相笑相依,沁心披着大毛斗篷,绣鞋探出裙边,闲庭信步,“我听见青莲说,宋大人走前还来找过你,可见他是真心,怎么你却犹豫了呢?”

明珠笑着,将头摇一摇,“我也不知道。”

“你是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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