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明端坐於上首,「三姑娘,太晚了。明兒再寫也不遲。過了時辰可是不好。」
兩府之間的小門,每日約莫掌燈時分落鎖。目下委實有些晚了。
桑沉焉眉眼不動,「先生,不急。待我寫完這篇《大婚解》就成。」
《大婚解》不長,不過數百字,可桑沉焉已然從天光大亮寫到如今。一字慢過一字。為的,不過是在這日多跟先生說上些話。
雖然紀明日日笑臉不斷,桑沉焉卻能從他偶然的低頭,嘆息之間,領會到他的淒涼和悲愴。
紀府的過往,她知道的不多。她只知曉紀明錯過了今次春闈,又得等上三年。
三年,屆時他已經二十有二了。
先生教她念書,教她禮儀規矩,她身為弟子,身無長物。
若是讓先生些許開心起來都做不到,那真是白費先生一番教導之恩。
眼下這般境況,又能說些什麼呢。
她嘴笨,不會說話。
就連家中五哥落榜,她也不過去到書房,草草安慰三兩句。
學了這多年,她桑家三姑娘,委實太笨了。
念及此,有些氣餒,《大婚解》最末一字,最末一筆,撇出去老遠。
壞了!
雙眼含淚,她怎麼什麼也做不好呢。
忽聽紀明道:「三姑娘,待《孔子家語》學罷,你可願意,讓我教你寫字?」
他言語輕柔,半點沒有平日裡逗人玩兒的意思,滿是慎重。
一言入耳,桑沉焉再也忍不住,扭頭朝紀明看去。
淚眼婆娑,「先生,當真麼?先生不嫌棄我笨麼?我什麼也學不好?」
她努力杏眼圓瞪,倔強地不讓淚水滑落。淚珠在眼眶中打轉,紅了眼角,惹人憐惜。
「三姑娘往日課業不佳,不過是年歲尚小,淘氣分心罷了。更何況三姑娘是我平生所見,最為赤忱之人,何愁學不好。」
如此時刻,還得讓紀明來安慰她。桑沉焉更難過了,跽坐著往前行了一步,心中的激盪猛然散去。想起前些時日紀明的話,
言行無狀。
頓時手足無措。她記不住教訓,還是學不會當個京都貴女。
再次抬眼望著紀明,雙眼滿是無措和愧疚,「先生,學生錯了。」
淚珠映著跳動的燭火,越發晶瑩剔透,瑩潤光澤。
男子深深嘆氣一聲,沉聲道:「三姑娘,我非苛責之人。之前對姑娘的斥責之言,實乃過分了些。還請姑娘見諒。莫要因我的錯誤之言,擾了姑娘不安。」
前些時日,紀明於絳雪軒中斥責桑沉焉言行無狀,不過是因陳掌固托人遞了話,說起崔相公目下的態度。再者,也是因康先生送書冊,他卻無緣春闈。
這等事,本不該牽連三姑娘,實乃紀明言語有失。
桑沉焉尚且還有些懵,紀明又道:「我的錯處,不該讓三姑娘時刻懸著心。前日的《女論語》是,今日的春闈也是。
身為紀府公子,官家如何決斷,都是我必得要承受的。不能因著我的因由,惹得三姑娘日日掛心陪伴。此非君子所為。
再有,三姑娘花樣的年歲,於絳雪軒中日日苦讀,已然很是勞累,萬不該再承擔這份苦難才是。
三姑娘,過些時日,我教你寫字,你可是願意?」
往日裡紀明都稱呼她桑三姑娘,亦或是三姑娘。今兒不知為何,直言道了你我。
桑沉焉眼角還掛著淚珠,經不住紀明這變幻莫測的言語,她尚未反應過來,怎的就說起了從前,又道起了現在。
屋內寂靜無聲,只聞窗外似有似無的風聲。
像是春日的和煦終於吹到了絳雪軒。
三五息功夫之後,桑沉焉明白過來。她不知該是欣喜還是難過,原來她這月余所做的一切,紀明都看在眼中。
他知曉她的陪伴,知曉她替他難過。
同樣,他更心疼這樣的三姑娘。
嬌嬌女娘,不該如斯沉寂。
可溫柔如春風一般的先生,就合該被埋沒麼?
桑沉焉忽道:「先生,我相信總有一天,先生能得償所願。」
窗外的春風吹得更為厲害,吹動燭火,披拂帷幔。暗夜沉沉中,恍惚可見明亮的星辰。
紀明聞言,望著桑沉焉發笑,「先生在此,承姑娘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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