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列里跑進了屋裡,他看到桌腳被翻動的痕跡,心中已經瞭然,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把阿列克謝扶了起來,讓他坐在了凳子上。
疼痛慢慢消散,阿列克謝知道自己什麼都沒瞞住,乾脆說道:「看來這四年多你的興趣愛好增添不少,以前從來沒發現你喜歡看莫斯科新聞和兒童文學。」
看到阿列克謝並沒有受傷,瓦列里放鬆下來,並沒有因為阿列克謝的揶揄而惱羞成怒,「幾年前你的父親從莫斯科回來後,我問過他你的消息,他說你現在在寫兒童文學,我記下了他說的雜誌的名字,每個月都去報刊亭買最新一期,看看裡面有沒有你的文章。」
「那《莫斯科街頭》呢?這只在莫斯科售賣。」
「你還記得彼得有一個在莫斯科工作的姐姐嗎?我托她每個月幫我寄最新的一期過來。」
「看來你並沒有如願買到刊登我文章的那幾期。」
瓦列里愣了一下,隨後理解了阿列克謝的意思,他搖搖頭,沒有解釋。他拉開了書桌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來了一沓堆疊得十分整齊的雜誌,每一本都被保存得很好,只有一些翻動的痕跡。
「刊登著加布里埃爾的文章的雜誌我都放起來了。我知道這些年來他創作過兒童詩歌、少年探險故事、油價上漲新聞……知道他跟蹤報導了一隻聰慧如人的漂亮烏鴉,知道他報導了一個年輕姑娘丟失的黑貓。我從大學起就開始閱讀加布里埃爾的所有文章,我還知道他工作的雜誌社被併入了《蘇維埃新聞》。」瓦列里停頓了一下,看向了阿列克謝,他說:
「我一直都是你的讀者,阿列克謝。」
正午的陽光被窗外高大的樺樹裁剪得細碎,透過窗欞將斑駁的影子灑在瓦列里的書桌上。透亮明媚的陽光照在那本本讓阿列克謝既感到陌生,又覺得熟悉的雜誌上,照在阿列克謝過往陰鬱的四年裡。阿列克謝突然頓悟,瓦列里一直是他的一個影子,一個始終在有光的地方陪伴著他的影子,而當一切的光熄滅時,當他獨自蜷縮在黑暗中創作時,那個影子就會徹底消失不見。瓦列里認識加布里埃爾,並且接受他的存在,但是沒有人敢正大光明地接受伊戈爾·普拉霍弗。
他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看著這些雜誌封面上顯眼的刊名,它們都是瓦列里曾經說過的——可以被拿到太陽底下閱讀的文章,它們足夠安全。那一瞬間,阿列克謝產生了把眼前的雜誌全部付之一炬的衝動,他突然為自己寫過這些東西而感到羞憤和屈辱,為那個一直躲在他身體裡不能見光的伊戈爾·普拉霍弗而感到憂傷。
阿列克謝很想大聲告訴瓦列里,他只是加布里埃爾的讀者,而不是他的讀者。
那片刻閃過的複雜思緒像一隻匍匐在他身體裡苟延殘喘的幼獸,阿列克謝只能察覺到它微弱的鼻息。他發覺自己儘管依舊敏感,卻不再衝動也不再固執。他回過神來,沖瓦列里笑了一下。
「我餓了,我們吃飯吧。」阿列克謝說道。
他們坐在餐桌旁,面前是沾著果醬的白麵包和奶油色的魚湯,剛煮好的茶在一旁冒著熱氣,不鏽鋼勺偶爾碰撞在搪瓷盤上發出清脆的叮噹聲。他們誰都沒有開口打破這份寧靜,但都知道對方在悄悄懷念多年前在莫斯科遊艇上的那個傍晚。
後來的很多天,阿列克謝都在和瓦列里保持聯繫。但他們只是在一起吃飯喝茶談天,有時候也喝酒,或者一起在河邊散步。他們都不急於確認自己在對方生活中的位置,假裝那些秘而不宣的過往已經成為他們之間最牢固的紐帶。
第17章
幾個星期過後,阿列克謝將寫好的新聞稿寄給了位於莫斯科的編輯部,這份稿件經過了奧列格的多重刪改。沒過多久,那個給予他這個機會的老編輯來電報表示,他對這篇文章十分滿意,並恭喜阿列克謝通過了他們的考核,可以回到莫斯科準備就職。
阿列克謝一時不明白他們到底接納的是他,還是只是那篇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文章。
1986年4月24日,阿列克謝買好了前往莫斯科的火車票,準備兩天後離開普里皮亞季。
瓦列里是在阿列克謝臨走的前一天才知道這個消息的。阿列克謝在那天下午特地前往他的公寓裡和他告別。一路上都是蘋果花的香氣,許多工人在街道上張燈結彩,準備即將到來的五一勞動節。高聳嶄新的摩天輪屹立在即將開業的遊樂場裡,吸引了放學回家的孩子們的注意。街道兩旁長方形的花壇里,五顏六色的玫瑰花正在盛放。
阿列克謝去商場買了一些食物和酒提到瓦列里的公寓。
「我明天就走了,回莫斯科。我成功獲得這份新工作了。」
瓦列里看起來感到很意外,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為我感到高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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