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抬頭,「是誰?加林娜·沃爾科娃嗎?」
「不,加林娜·沃爾科娃早在1986年就因心臟病突發而死在了審訊室里,她和阿列克謝一樣,沒有簽那份認罪書,因此被他們反覆折磨。」瓦列里說道,「她已經沒有家人了,她的外婆很早就死了。」
約翰點點頭,有些惋惜地嘆了一口氣,「那是誰送給您那些雜誌的呢?」
「鮑里斯·梅什科夫。」
約翰吃驚地瞪大眼睛,「你後來和梅什科夫還有聯繫?」
「他在2004年寫了一封匿名信給我,說想和我聊聊阿列克謝,我當然沒有猶豫。」瓦列里深吸一口氣,「90改革開始後,他把黨徽拿到紅場賣給了一個前來旅遊的美國人,賣了10美元。他所展示出來的忠誠,他口中所謂的信仰,不過是日積月累的耳濡目染和長期規訓下的屈服罷了,戈巴契夫一打開牢籠,他比誰跑得都要快。他後來辭去了原來的工作,自己開了一個書店。他和妻子離了婚,把女兒留給了前妻,現在獨自一人在莫斯科生活。」
「他為什麼要和您聯繫?」
「我當時也很困惑,他先是做了個自我介紹,當然,他一說出自己的名字,我就立刻衝上前拽住他的領子,狠狠揍了他。他沒有任何反抗,周圍的人湧上來勸架,問他是否需要幫他報警,他拒絕了。後來我打累了,平靜下來,我看到他身旁堆著一摞整整齊齊的書。他整理好衣服,帶著流血的鼻子和紅腫的臉平靜地回到了座位上。」
「然後呢?」
「他把那一摞綑紮好的書推到我的面前,我仔細一看,發現那是一本本的《信鴿》。他說從大學的時候他就開始收集刊登著阿列克謝文章的《信鴿》,一直到1986年阿列克謝被逮捕,一本不落。」瓦列里說道,「梅什科夫說他羨慕、愛慕阿列克謝,同時也深深地恨他。他說阿列克謝就像一隻永遠自由的白鴿,而他從生下來開始就是遍體鱗傷的籠中鳥。
「他說他為阿列克謝的死而終日感到自責,他甚至不敢在阿列克謝跳樓後跑下去看一眼他。我感到好笑,譏諷道:『看來我們的』主義』並沒有治好你的同性戀』他沒有反駁,只是低著頭,用紙擦著不斷流下的鼻血。
「他說他是來贖罪的,他費盡心思打聽到我的住址,給我寫這樣一封匿名信,就是想要跟我講阿列克謝的故事。他講了很多關於阿列克謝在大學的事情。我回去後把他說的全部記了下來。我意識到,我和梅什科夫都只是阿列克謝人生拼圖中的一塊,我對他的怨恨毫無用處。畢竟,我自己也間接導致了阿列克謝的死亡。」
「為什麼?」約翰打斷道,「為什麼當初阿列克謝要從法國回來呢?他要是一直待在那裡,後面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因為我父親,」瓦列里輕聲說道,「自從克格勃查明伊戈爾·普拉霍弗的背後是阿列克謝後,他們就開始查找阿列克謝的關係網,很快就找到了我頭上。那個時候我身體狀況不好,經常陷入昏迷,無法接受調查,所以他們決定讓我父親代替我接受調查。他們跟我父親說明了緣由,要他配合他們幫忙找到阿列克謝。當時我身陷指控,我父親知道我不能再背負更多的罪責,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也失去了一手規劃建造的普里皮亞季,他不能再失去我了。於是他很快就答應了他們。他聯繫到阿列克謝的父親,謊稱我已經因手術失敗而死亡,希望阿列克謝的父親能夠通知他來參加我的葬禮。不出他們所料,阿列克謝很快就回到了蘇聯,他們立刻出手逮捕了他。
「我是後來才知道的這件事,一直到那年的八月中旬,我出院後,我的父親才告訴我這些消息。也就是說,當阿列克謝被他們折磨拷問的時候,我正一無所知地躺在病床上。我知道所有事情的時候,他們已經匆匆把阿列克謝埋在了公墓里,就和加林娜、彼得一樣,他們甚至沒有告知阿列克謝的父親。我後來每年都會回一趟俄羅斯和烏克蘭,去看望阿列克謝、彼得、伊萬,還有加林娜,幫他們的墓碑除除草,跟他們說說話。」
「您後來為什麼搬來了加拿大呢?」約翰問道。
「人們一聽說你來自普里皮亞季,是車諾比的工程師,就立刻對你避而遠之。我原來的工作沒有了,和父親也徹底鬧僵,所以我想索性就換一個地方生活。在這個國家,在這座城市,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沒有人會不懷好意地向我打聽車諾比里是否真的像傳言說的那樣有巨型蘑菇和兩個腦袋的狗——你要知道,我記憶中的普里皮亞季,一直都是一個平和、安寧的城市。我在這裡可以重新生活。」
時鐘沉默地轉動著,瓦列里又給約翰倒上了一杯咖啡,他們一起吃了個三明治充當午餐。短暫的休息過後,瓦列里走進一間房間裡,陸陸續續地搬出來一摞摞被保護得很好的本子、書籍和一沓沓的稿紙。
「我後來一直都在收集阿列克謝的東西,他發表的所有文章,他的日記本,被他藏在抽屜里不得見光的稿件……我還陸陸續續地去走訪了那些和阿列克謝有過深度接觸的人,去看望他的父親,去巴黎拜訪了他的姨媽,去了他在那段時間裡居住的旅館,我就像是收集拼圖碎片那樣,不停走訪那些阿列克謝可能留下痕跡的人和物,我把他們全部都記了下來。」
約翰認真地翻看這數量龐大的資料,他站起身來,看向站在一旁陷入沉思的瓦列里。
「這是您的故事,沃爾科夫先生,您應該把它完全寫下來。除了您之外,沒有人知曉它們的存在了。」
「我一直都不是擅於寫作的人,」瓦列里搖頭道,「而且我的身體不好,前些天去醫院檢查,他們在我的身體裡發現了一個瘤子。輻射依舊潛伏在我的體內,不停地蠶食著我的健康。一直到現在,在官方報導中,死於核電站爆炸的僅有31人,這個數據後來依舊沒有變化,那些因為輻射而患上各種疾病最終導致死亡的人,全都不計入在內。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去,我只能把每一天都當作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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