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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是奇怪,她竟觉得癸娘的气色似乎好了许多。明明昨日劳累了一整夜,又是水匪又是落水又是听故事的,可她看着竟然面色红润,在晨光之下分外好看。崔灵仪看着,不知不觉,便又凑近了些。
“醒了?”癸娘却忽然开了口,问着。
崔灵仪愣了一下,又不慌不忙坐直身子,转身便要下床穿鞋。“醒了,”她回答着,提上了鞋子,“我以为你还睡着。叫你,你也没有理我。”
“只是在想事情。”癸娘回答道。
“想什么?”崔灵仪问。
“没什么。”癸娘说着,也摸索着挪到床边,道:“我们收拾一下,便该去向张姑娘告别了。”
她说着,脚从床边垂下,试探地去找寻自己的鞋子。崔灵仪见了,又什么也没说,只蹲了下来,帮她穿好了鞋。
“多谢。”癸娘垂眸说着。
“没事。”崔灵仪说着,站起身来:“我们的衣服应该也干了。我把你的拿回来吧,我的那一身虽泡了水,但也是新做的,还算厚实,留给她御寒也不错,也算我们谢她留宿之恩。”她说着,也不待癸娘说话,抬脚便出了门。
癸娘听见她的脚步声远去,也只是无言地摸了摸怀里的两个铜板。这铜板,只怕早就不能用了。
收拾妥当后,两人便向那老妪告别,又沿着来时的路向外行去。老妪也是热心,一定要送送她们。崔灵仪推辞了一番,可那老妪却只是羞涩一笑:“不妨事,我本来就每日都要去村口等松郎回来的。”
“每日都等吗?”崔灵仪问。
“每日都等。成亲三日,她便走了,我当然要等。”那老妪点了点头,又无奈叹息一声:“我每日,都从早等到晚。有时夜里睡不着,都要打着灯笼出来等。我总是想,万一他回来了,而我没有在等他,他该有多失望呀。”
三日?不是七日吗?
崔灵仪听了,暗自奇怪,却没说什么,又扶着癸娘,跟着这老妪向村口行去。“唉,也不知松郎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老妪边行边说着,“家里人都记挂着他,可他却音信全无……唉……”
老妪说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崔灵仪默默听着,心里却不是滋味。好容易走到了村门口,几人便要在此告别。崔灵仪左想右想,却也不知说什么,只得道了一句:“张姑娘,保重。”
“放心,”老妪笑着,“你们走远路的,也要注意安全,时常给家里报平安。”
崔灵仪点了点头,便抱着剑,搀扶着癸娘向前行去。癸娘扶着木杖,步伐一如既往的稳健,可崔灵仪却心慌意乱,只沿着这荒芜的小路走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应该还在村口等着吧。”她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来。
“崔姑娘,”不知是谁唤了她一声,“该回去了。”
崔灵仪听见这声音,登时出了一头冷汗,只僵硬着身体向前行去。“崔姑娘,”那声音接着高声呼唤着她,“宁之,别怕!”
宁之……
“宁之,回家吧!宁之……”那声音连连呼唤着,悲切的声音钻入她耳中,在她耳中缠绕着、侵蚀着,又自耳畔起,沁醉着她的神识。崔灵仪的脚步不由得也慢了许多。可她仍旧没有回头,只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宁之、宁之……已许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宁之……
“崔姑娘。”她的手忽然被癸娘盗握住,一丝丝凉意从手背上袭来,她的头脑似乎也随之清明了许多。“别回头,”癸娘提醒着她,“无论听到了什么……一定,别回头。”
“嗯。”崔灵仪只应了一声,便又迈开大步,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可不知怎地,她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一朵开得正盛的朝颜花。不,不止一朵,是一大片。那花开得鲜艳招摇,在秋日里尽情地绽放着它的生机。花瓣上还结着露水,嫩蕊上却毫无风霜侵袭的痕迹。
花……
昨夜来时,天正黑着,她正仓皇。如今秋风一吹,崔灵仪打了个寒颤,却站住了脚步。“我知道了,”她说着,只看着癸娘,“不是鬼神……是妖,对吗?”
话音落下,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觉眼前一黑、脚下一空。天旋地转之中,一种无力感登时包裹住她的身躯,她的四肢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刺耳的声音喧嚣起来,唯有脑海中余一点清醒。
“崔姑娘——”
崔灵仪知道,这一声,是癸娘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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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无妄之往,何之矣? 天命不佑,行矣哉?”出自《易经》
第21章 朝颜拭泪(六)
“好不讲道理的妖怪,我并没有回头,只是戳破了它的身份,它竟恼羞成怒,要来害我。”崔灵仪醒来时,恨恨地想着。虽然她感觉自己一切安好,似乎只是睡了一觉,但她还是不免在心里将那妖怪骂了一通。还有癸娘,她还记挂着癸娘,癸娘虽有道法傍身,可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大能耐……万一她敌不过那妖怪,便不好了。
可很快,崔灵仪便意识到了不对劲:她动不了了。
不仅动不了,她忽然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她以为是树的绿荫,细看却并没有树干,只有一片巨大的叶子拔地而起;而那粗糙难看的树皮则占据了她大部分的视野,她想看一看究竟是多大的树,可一抬头,却根本瞧不出这万丈高树的尽头。
“这是……”崔灵仪愣了愣,又低下头。她看到了自己深陷于泥土中的双足,很快,她便反应过来——她现在是一朵花。
一朵朝颜花。她是路边花丛里,最常见、最普通的野花,与群花一起,在乡村野道上自顾自地绽放着。纵使这野花已开了大片,但步履匆匆的行人,是不会在意这普通的野花的。
“那花妖……”崔灵仪想着,不禁疑惑了起来,“它究竟想做什么?”
还没想出个头绪,便有脚步声从远处响起,随后风云突变,天空里挤满了云,又在瞬间榨出了倾盆大雨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崔灵仪想躲雨,却根本动弹不得,只得任由自己全身都被打湿。就在此时,脚步声停了下来,而她周边的雨也在瞬间小了许多。映入她双眼的,只剩了那一双沾了泥土的黑色布鞋,看起来已缝缝补补许多次了。
崔灵仪登时明白了什么,抬头一看,果然。那女子撑着伞,立在她身边,为她遮住了这突如其来的风雨。她微微笑着,眼中却是难掩的哀戚。“好可怜的花。”她说。
女子面容姣好,只眼角略有些细纹。她是寻常农妇打扮,但头发簪得利索,衣服也是整洁。垂下的手掌上有些茧,正昭示着她的勤快能干。她的眼睛又大又圆,水灵灵的……崔灵仪认得,这是张淑娘。
她在等她的松郎。
她满眼殷切地望着远方,在雨中同这朝颜花一起,等着游子还乡。崔灵仪动弹不得,只得扎根在土里,以花之眼,看着村口发生的一切。时间流逝的速度似乎便快了许多,亦或是身为一朵花,从来都只是挣扎着、在可以盛开时尽情地燃烧着自己的性命,以至于花期短暂,凋谢迅速。
可淑娘不同,她的时间还很多。待这朵花再度盛开时,她依旧撑着伞,立在门口,与花为伴、盼着远方。
崔灵仪不知她等了多少日子,只知这次再看见她时,她眼中依旧含着希望。“松郎,”她听见她口中喃喃念着,“松郎。”
崔灵仪能感觉到,在淑娘喃喃自语时,这朵朝颜花也以同样的目光,仰望着她。一伞之恩,足够收买那不谙世事的花妖了。
淑娘每日都来等着,并且肉眼可见地日渐疲惫,崔灵仪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她每日还有许多家务要做。赶着做了家务,又来这村口,同这花一起,受着风吹日晒之苦,等着一个杳无音信的人。
崔灵仪看着她这么个等法,都看累了。可张淑娘似乎并不觉得累。哪怕她面容上的憔悴和疲倦日益深重,哪怕她的手掌越发粗糙,可她的眼神告诉崔灵仪,她不累。只要她还愿意等,她便不累。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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