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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亲早,”卓娘含笑说着,给阿顺梳着头发,即使是在逃难,她也没放过这些细节,“十三就嫁人了。”
“那……姐夫是个怎样的人?”姜惜容问着,又看了看阿顺,可阿顺长得太像卓娘了,根本瞧不出爹的痕迹。姜惜容想,这样也好。
“他?”卓娘想了想,“他不爱说话,又死得早,我刚生下阿顺,他便死了。他家人丁单薄,他一死,我娘俩也没人管了。”她说着,神情淡然,仿佛是在谈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那你爹娘呢?”姜惜容又问。
“也去得早。”卓娘叹了口气,又挤出来一个笑容。
“抱歉。”姜惜容低了头。
“没什么抱歉的,”卓娘说,“都是命,是我和他们的缘分不够深。我如今,只把阿顺带好,便足够了。”卓娘说着,满眼爱怜:“只希望我能活久一些,能看着阿顺长大成人。”
她说着,又问姜惜容道:“长安是个怎样的地方?”
姜惜容想了想,说:“我只记得,长安很繁华。如今,却不知怎样了。”
“繁华,”卓娘念叨着,若有所思,又对姜惜容笑道,“实不相瞒,惜容妹子,我此行是想去蜀地的。他们都说,蜀地富饶安稳,就连皇帝都常常入蜀避难。我想,我若是带着阿顺到那里去,说不定还能过得好些。可是,我认识的人中,并没有去过蜀地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说话间,卓娘已为阿顺梳好了头发。阿顺摸了摸头发,却又指了指姜惜容,道:“娘,姜姐姐的头发也乱了。”
“啊?”姜惜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发髻,又连忙收了手。从前在家里时,她用的头油也是最好的桂花油,将头发保养得乌黑发亮,如今奔波久了,她的头发变得干枯毛燥,纤细的发丝仿佛一碰就要断掉。
卓娘见了,不由得抿唇一笑,又对她招手:“惜容妹子,你坐过来,我替你理一理头发。”
姜惜容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道了谢,乖乖坐了过去。今日天气不错,空中还有几朵浮云,轻轻飘着,遮蔽了日光,难得地让这逃难的路清凉了些许。
卓娘解开了她的头发,手指探入她的万千发丝中,理着她的头发。穷苦人就连指甲也养不长,姜惜容清楚地感觉到卓娘的指腹轻轻掠过她的发根,将她的头发一点一点理顺。姜惜容忽然有些恍惚,很久没有人这般温柔地对待她了。
想及此处,姜惜容忽然掉出泪来。她想抬手擦掉,可阿顺已经看到了。“姜姐姐,”她问,“你怎么哭了?”
“惜容妹子,”卓娘也紧张起来,停了手,“是我弄疼你了吗?”
“不是的,”姜惜容连忙解释,“是我……想家了。”
卓娘听了,轻轻叹息,又小心地为她编发:“我有时觉得,或许,所有的人生来就注定是独身一人。父母会先我们而去,其他人,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离开了。家这个东西,与其说是父母给的,不如说,父母亲人只是教会我们,家是什么。想家,有时就是想念这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并不只有曾经的家人可以给我们,我们或许还能遇到更多的人呢?或许,他们不是我们的亲人,却是我们的家人……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姜惜容听得懵懵懂懂,正想开口问,一抬眼,却见阿顺正对着她挤眉弄眼做鬼脸。姜惜容见了,不禁一笑:这孩子见她落泪,在逗她开心呢。
只听卓娘又自嘲笑道:“惜容妹子,不怕你笑话,我自出嫁之后,再没有体会到那种感觉。夫家虽也带了个‘家’字,我却总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唉……我也不知自己说了这么多,究竟说了些什么。我没读过什么书,让你见笑了。”
“没有没有,”姜惜容忙道,“你说得很好。”
“没听懂。”阿顺却在此时道了一句。
卓娘一笑,她灵巧地帮姜惜容梳了一个紧实利索不易松散的发髻,又捏了捏阿顺的鼻子。“宝贝阿顺,”卓娘问,“你和娘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如何?”
阿顺说:“很安心。”
“嗯,只要阿顺在娘身边,娘也很安心。”卓娘点了点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才又对姜惜容道:“头发梳好了。可惜这里没有镜子,也没有水,不然,你还能看一看。”
姜惜容抬起手,小心地试探着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果然齐整了些许。阿顺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姜姐姐,你从我眼睛里照镜子吧。”
姜惜容听了,便凑到阿顺跟前。可她刚过去,和阿顺对视了片刻,阿顺便忍不住笑了。“姜姐姐,”阿顺笑得拍地,“我总是想笑,你还是去看我娘的眼睛吧。”
姜惜容听了,便转身挪到了卓娘面前,笑道:“好姐姐,且让我瞧一瞧。”她说着,扶着卓娘的肩膀,睁大了眼睛,细细地从她眸中观察着自己的影子。
卓娘身体一僵,动也不敢动。她似乎想要挪开目光,可眼神刚刚要游离出去,却又忍不住地颤了回来,迎上了姜惜容的目光。
姜惜容望着她,却不是在看她。她只知道,在她的眸中,她终于可以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发髻,很好看。
“真好看,”姜惜容笑道,“多谢卓姐姐。”她说着,又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卓娘听了,便背好行李,站起身来。阿顺却叹了口气,只坐在地上,愁眉苦脸地说着:“累,走不动。”
“那姐姐抱你走。”她说着,俯下身去,一把抱起了阿顺。
卓娘见了,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来扶。“惜容妹子,还是我来吧。”她说着,就要从姜惜容手里抱出孩子。
姜惜容摇了摇头:“没事的,卓姐姐,你也该歇会儿。”她说着,又笑着问阿顺:“阿顺不累,姐姐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什么故事呀?”阿顺问。
姜惜容笑道:“一位很久以前的大人物,公刘。他也带着他的族人走了很远,很艰苦,可最后,他们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想听吗?”
阿顺听得云里雾里,只是问道:“安什么的日子?”
姜惜容笑了,她看了一眼卓娘,只见卓娘正笑得温柔。“就是你娘要带你过的好日子呀,”姜惜容说着,这才又对阿顺道,“不急,姐姐慢慢讲给你听。”
卓娘没有再说话了,她只是跟在她身边,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姜惜容抱着阿顺,一路都在讲故事,先讲了《公刘》,又讲了《桃花源记》,讲到兴起时,她还能吟上一段。阿顺听得入迷,卓娘也看得入迷,人群很快安静下来,让这轻快的语调肆意蔓延着。
“姑娘,声音好听。”有人称赞着。他们听不懂她讲的诗文,却能听懂声音里的情感。
“多谢、多谢。”姜惜容总是笑着回答。
姜惜容说话时,即使灰头土脸,面容上也永远带着轻柔的笑,仿佛这世间的艰难险阻都难不倒她,所有的困苦都能被她轻易化解……她要去向的地方,一定充满了希望,即使没有,她也会自己创造出希望。
一同逃难赶路的日子明明只有几个月,又好像十分漫长。漫长到姜惜容好容易接了一个代笔的活计,都觉得恍如隔世。的确,如那乞儿所说,这年头,书信实在是没用的东西——所有人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哪里还能关心他人呢?
但是,让姜惜容更为恍惚的是:这次的活计若是做成了,能赚二十个铜板!这么多铜板,可以买很多吃食了。
恍惚片刻后,姜惜容欣喜若狂,又连忙问地摊前的客人:“写什么信?有什么要求?需要润色么?”
“不是信,”客人摇了摇头,“是墓志。”
姜惜容愣住了,忽然发觉这客人也是一身的粗布麻衣,显然手头并不宽裕。只见客人尴尬地笑了笑:“我没学问,也没钱。我妻子跟着我,苦了一辈子。她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等我死了,更不会有人记得她。所以,我想给她准备个墓志。我是石匠,可以自己动手给她刻,可就是这内容,我写不出来……二十个铜板,够不够?”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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