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衰奴身上披著出門時允霜匆忙找來的一領黑緞斗篷,勾在他勻停的身材上,像一襲流光的墨。
墨下是她的衣。
從跟隨謝瀾安上車開始,他便坐在離車門最近的廂座角落,不問去哪,安安靜靜。
只是看起來乖巧而已,他有他的倔。
謝瀾安想,就像斯羽園夜宴上,他在手裡藏了支磨尖的簪子,像表面服軟的困獸藏在掌心的最後一根利爪。
她之所以能看透,是因為,她曾做過一模一樣的事。
之前他不願意接受管家裁衣的好意,謝瀾安也能明白,這個蔫聲細語的小郎君是想在謝府少受些恩惠,多一點底氣。
今日得了她的舊衣,他依舊不能心安理得,於是又有了先前那一幕。
他想儘可能地與人平等一點。
他在維持自己的尊嚴。
人心麼,沒什麼意思,謝瀾安只要想看便能看得穿。
她曾見過無數生死相,老病相,枯朽相,虛無相,滄海桑田千變萬化,到頭無非一場空。
看久了,也看累了。
但她永遠記得,胤衰奴在斷崖下向她俯身時,落在他白衣上的光。
儘管那可能只是雨後虹光折映下來的又一場虛無。
但是很暖。
所以她對他的縱許終究多一些。
今晚的無名火,也不全是衝著他的。
「每個人都有恐懼,怕得不到,怕失去已擁有的,於是向人懇求、解釋、索取、將自己的可憐之處攤開給人看——這是最下成的辦法。」
安靜許久的車廂響起女子清泠的聲音,輕若霧嵐,仿佛只是偶然想到,便隨口提起。
「阿奴,」她說,「永遠不要暴露自己的軟肋。」
她之前除了扔給他幾本書,沒有教過他什麼。
這是她教給他的第一課。
胤衰奴濃黑的長睫掀揚,像一針被刺入心底見了血。
他的血里戰慄起一簇火。
「記住了。」他很快穩了聲音,一臉好學地點頭。隔了會兒,他又失神呢喃:
「可是我不確實自己做得到……我的軟肋,都是展開給女郎看的,收不起來。」
一陣不防備的悸麻竄上謝瀾安的心尖,噬了她一口。
在她察覺之前,謝瀾安笑出一聲,指頭點點他,「這句話可以不說。」
她心想,他若是拿這副表情配上這把嗓音,在庾洛神面前這麼說,不被扒掉一層皮才怪。
所以才難以想像,外表這麼軟的人,是怎麼在庾洛神的魔爪下虛以委蛇,保全自己的。
她憐愛地看了胤衰奴一眼。
胤衰奴有些困惑,耳邊響起幾點雨落車頂的聲音。
謝瀾安蹙了下眉:「下雨了?」
允霜在外回:「主子,是下雨了。」
胤衰奴便發現,女郎的神色在眨眼之間冷懨下來,好像想起了什麼不悅之事。
卻也不是十分明顯,只是淡淡地支著額頭,半闔雙眼,沒了談興。
這種冷淡不是他惹出來的。
可他突然有些不高興。
一陣細微的布料摩挲聲響起,胤衰奴慢慢坐近了一點,「女郎,其實我是癸卯年生人。」
這句話來得突兀,閉目養神的謝瀾安反應了兩息,癸卯年生人,今年二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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