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底,他有了自己的第一個線人,是個在地下酒吧認識的波蘭飛行員,兩個弟弟都死在了卡廷森林,需要為心裡針對俄羅斯的仇恨找一個出口。他仔細向安德烈解釋蘇聯戰機的編隊和呼號,定期送來中隊調動安排,手寫的,整齊又詳細。安德烈這時候才開始學外勤該有的「技藝」,怎樣在通訊被監聽的情況下和線人溝通,怎樣使用死信箱,怎樣藏匿縮微膠片,諸如此類。他和波蘭人選定蘇聯占領區裡的一座穹頂坍塌的教堂做接頭地點,裡面散落著布滿彈孔的巨大石磚和燒焦的木頭。波蘭飛行員會把緊緊捲起的紙條塞進石板的縫隙里,那塊石板上壓著倒塌的柱子,看似無法移動,實際上靠近左下角的地方有一道足以伸進半隻手掌的縫隙。安德烈拿走紙條,留下鈔票,美元,不是德國馬克。
1950年1月20日,波蘭飛行員返回華沙,再也聯繫不上。安德烈預定1月31日正式退役,本不該繼續留在德國,但行動處處長霍恩斯比掃開了官僚主義的障礙物,把他留在了柏林,放手讓他捕捉新的羊群。安德烈在柏林過了二十八歲生日,禮物是微薄的月薪,還有大使館裡的一份新檔案,職務是「電工」,當時在柏林的情報官全都掛著虛假的職位,秘書,翻譯,記者,英文教師。畢竟,僱傭他們的軍情六處在官方文件上也並不存在。
儘管情報官都喜歡宣稱自己怎樣的人都能對付,一個特定的情報官似乎總是傾向於招來某種特定性格的人。有人擅長編織雲朵,所以總是引來理想主義者;另一些人善於擦出火星,於是更受到行動家的信任。有人偏好羞澀的學者,有人專門拉攏水手和碼頭工人。安德烈喜歡把敵人拉進懷裡:斯塔西、蘇聯軍事情報局、紅軍柏林指揮部的下級軍官,所有那些高傲的,沉默的,狡詐的,警惕的,和他一樣愛玩這個遊戲的。他哼著歌慢慢接近,邀請他們跳舞,悄聲細語安撫他們,用柔軟的繩索套住他們的脖子。
這裡面,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個例外。
作者有話說:
[2] Rer in the Sky,1940年代英國流行歌。
第三章
「麻雀」咖啡店是一小塊切下來移植到柏林貧瘠土壤里的法國,從甜點類型到侍應的惡劣態度都一樣。只有七張桌子,落地窗提供了大部分的光線,因為用電管制,冬天下午四點多就早早關門。陌生人就是在天將黑未黑的時候來的,把自行車放在門外,隨便找了張空桌子坐下,四下環顧,打量其他客人,最後在侍應不悅的目光下收回視線,點了黑咖啡。
這位格格不入的顧客可能二十出頭,深色頭髮,顴骨和鼻樑的弧度看起來有點眼熟,儘管安德烈很確定自己從未見過這個人,這種難以界定的熟悉感促使他多看了陌生人幾眼。科里亞走得比平常早,咖啡店裡只剩下兩三個常客,都沒有留意那個局促不安的男孩。侍應從廚房回來了,把咖啡放到新來的顧客面前,告訴他咖啡店再過半小時就要打烊了,顧客盯著侍應,沒有說話,好像不明白什麼叫「打烊」。安德烈等侍應回到櫃檯後面,拿起帽子和外套,走過去,坐到男孩旁邊,仿佛對方本來就在等自己。
「別動,看起來自然一點。」男孩似乎隨時準備跳起來,安德烈一句話制止了他,「在等什麼人嗎?」
「你是誰?」
「先回答我的問題,你來賣什麼?」
對方皺起眉,沒有聽懂這個問題,過了一會,搖搖頭:「我來找我哥哥。」
「是嗎?他叫什麼名字?也許我能幫上忙。」
「漢斯,漢斯·沃格爾。他失蹤好幾天了,我知道他經常來這裡。」
漢斯·沃格爾。這就是躺在停屍間的那個男孩的名字,安德烈也許想起了他的臉,不知道是生前還是死後的那張,希望是前者。這麼多天過去了,無人認領的屍體應該早已被埋到郊區的樹林裡,柏林的失蹤人口可能有一半都在那裡,足夠在地獄裡開一個特殊派對。可惜就像其他情報官一樣,安德烈也有一種反射性遮掩真相的傾向。他側過頭,假裝認真回憶,點了支煙,盯著男孩看,直到對方不安地在椅子裡挪動起來。
「沃格爾。沒錯,我應該見過他。深色捲髮,藍眼睛,總是穿同一件髒兮兮的粗呢外套,對嗎?你長著和你哥哥一樣的眼睛。我可能知道漢斯在哪裡,但我們不能在這裡說。」安德烈從煙盒裡摸出一小張硬紙片,男孩猶豫著接了過去,側過身,對著微弱的光線看上面的字母,西柏林一家旅店的地址,「一個小時後到這裡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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