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赫爾曼先生」和安德烈十分相似。他出生在德國,但精神上屬於俄羅斯。他比安德烈幸運的地方在於,有那麼三十多年的時間,他的故鄉和他的精神故鄉部分重合,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這種運氣。他的朋友都叫他「米卡」,在克格勃的圈子裡,他也一直用這個表示親昵的俄語名字。你知道他的父母都是激進的左翼人士嗎?一個是排版工人,一個是報紙編輯,納粹黨剛上台不久,他們就帶著兒子逃往莫斯科。他跟《明鏡》談過這件事,1994年,還是1995年,差不多就是那幾年,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接受媒體採訪。大標題,《你好,米卡》。那張軍情六處費盡心思也拍不到的臉,大方地印在內頁,彩色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親眼見過「赫爾曼先生」的西方情報人員,應該就只有萊納,如果他能算得上情報人員的話。第二次和科里亞見面的時候,他一字不差地複述了安德烈精心編織的虛假信息:桌子上的無線電技術手冊,衣櫃裡神秘出現的信號兵制服,還有忽然上門拜訪安德烈的陌生人,穿著便服,但口音聽著像美國。
與此同時,駐柏林美軍大張旗鼓地越洋運來雷達設備,在漢堡港卸貨,裝上火車送到柏林。安插在碼頭工人和鐵路搬運工之間的耳目同時向克格勃報告,美國船運來了大量疑似無線電收發設備的裝置,還有電纜、線圈和螢屏,種種跡象都明確指向雷達站。1954年年初,斯塔西第二司——他們的反間處——往安德烈的文件夾里加入了一個新的子文件夾:萊納·沃格爾,24歲,中學學歷,蘇聯使館的德語翻譯。與安德烈關係親密,目前處於斯塔西和克格勃的控制之下。斯塔西給萊納的代號是「海倫」,八成是個故意的玩笑。
一個陰鬱的周六早晨,有人敲響了萊納的門。鄰居大都已經搬到西柏林去了,這層樓只剩下他和一個在商店當售貨員的女人。萊納瑟瑟發抖地從被子裡爬出來,套上毛衣,出去開門,以為是郵差,想把送不出的信暫存在他這裡。但門外不是郵差,是兩個板著臉的壯漢,沒穿制服,但從站姿看來就像士兵。他們給萊納五分鐘換「外出的衣服」,一前一後押送他下樓,塞進一輛運送果蔬的小貨車裡。
貨廂壁沒有開口,萊納靠在冷冰冰的鐵板上,什麼都看不見,無助地隨著車的顛簸而晃動。他原先以為又要去見科里亞,但車的行駛時間遠遠超過了去玻璃工藝品店的時間。大概二十分鐘之後,貨車的晃動變得更頻繁了,似乎開上了郊區小路。幾次轉彎之後,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鐵栓哐當一響,貨廂門打開了,光線刺眼。一隻手把萊納拖了出去,推過狹小的花園,塞進客廳里,門關上了。
壁爐熊熊燃燒,從萊納站著的地方都能感覺到熱氣。一個人從搖椅上站起來,沖萊納微笑。這個人又瘦又高,令人聯想到發育不良的杉樹。臉色蒼白,好像長期挨餓,而且患有某種並不致命、卻不容忽視的寄生蟲病。他繞過沙發,過來和萊納握手,掌心意外地溫暖。
「原諒我的下屬,沃格爾先生,我叮囑過他們,這不是逮捕,是邀請。他們沒聽進去。」陌生人聲音緩慢輕柔,沒有明顯的地方口音,年紀和安德烈相仿,那件灰色菱格毛衣讓他看起來略微年輕一些,像個羞澀的文學院畢業生,「我的名字是赫爾曼,你見過我的朋友科里亞了。」
我知道你,你殺了我的哥哥。萊納點點頭:「你好。」
「坐下,沃格爾先生,您冷透了。我給您準備了茶。」
大塊松木在壁爐里噼啪作響,暖意像厚毛毯一樣卷著萊納。他陷進沙發里,看著那個吸血鬼似的斯塔西頭子把熱茶倒進瓷杯里,捧著茶壺的手如同一隻扁平的灰白色蜘蛛。房子裡很安靜,似乎沒有別的活物住在這裡,一道樓梯往上通向陰影。
「我一個人住在這裡。」赫爾曼說,顯然留意到了他的目光,萊納收回視線,覺得有些尷尬,「郊外的空氣對我的肺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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