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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什麼都計劃好了,不是嗎?」萊納說,這不是問題,只是陳述,「你怎麼確定我會跟你到這裡來?」

「我當然不能確定。」安德烈不知道在陰影中搗鼓什麼,又一盞燈亮起,照亮了一片破損的瓷磚地,上面擺著一套桌椅,旁邊有個污漬斑斑的爐子,這裡曾經有個廚房,地上留有牆壁的痕跡。一道嵌著磚塊殘骸的灰色直線隔開瓷磚和木地板。安德烈把茶壺放到爐子上,萊納甚至沒留意到這東西是從哪裡來的,「你太禮貌了,小鳥,你考慮過軍情六處不一定需要你『自願』跟我到這裡來嗎?」他擰開了爐子,乾澀的噼啪一聲,火焰竄起來,差點燒到他的手,「再說,如果事態惡化,他們甚至不一定需要你活著。屍體搬進車尾箱,沿著河開到郊外,扔掉,噗通。」

「你也是『他們』的一部分,不用把自己摘出來。」

「他們,我們,你,我。有什麼區別?同一群在泥漿里打滾的野豬。至少我更喜歡你活著。過來坐下。」

萊納照做了,不再假裝不合作,沒有必要,他都已經到舞台上來了。椅子稍稍向右後方傾斜,接榫處不那麼牢固,他不敢把所有體重都放在椅背上,不得不緊繃著背和腰。安德烈背對著他處理熱水和茶葉,低聲哼歌,萊納似乎在哪裡聽過這曲調,一時想不起來。建築物內外沒有一點聲響,聽不到汽車的噪聲,也沒有老房子常有的水管震動聲,應該是整棟廢棄了,而且離主幹道有一段距離。安德烈放下茶杯,居然有一套茶碟,還有糖塊,這不是個臨時布置的地方,是間安全屋,軍情六處在柏林挖的兔子窩,許多個之中的一個。

「錄音機。」安德烈把機器擺到桌面上,外加一疊空白圓盤磁帶,「標準流程,希望你不介意。」

「有區別嗎?如果我介意的話。」

「沒有區別,只不過你會顯得很天真。」安德烈沖他勾起嘴角,好像這是某種屬於他們兩個的私人笑話,「抽菸嗎?」

「正在戒。」

「那我就不誘惑你重拾壞習慣了。」安德烈擦亮火柴,用左手攏著,點了支煙,火光短暫地為他的下巴和鼻尖染上橙紅色。萊納審視他的臉,想辨別安德烈的情緒。但牧羊人看起來沒什麼情緒,硬要說的話,也許顯得有些無聊,好像這一切每晚都發生,一套演了又演的固定節目,而他不得不坐在這裡熬到結束。安德烈呼出一口煙,目光一轉,直視著萊納,綠眼睛像參差岩礁之間的海水,深,冷,帶有腥味,蛇的眼睛。萊納抿起嘴唇,強迫自己和安德烈對視,一分鐘,兩分鐘,最後還是低下頭去,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飾突如其來的畏怯。安德烈沒有笑,但眼角的細紋變得更明顯了,沙地上小小的烏鴉爪印。

「我們開始吧。」退休的情報官按下了錄音鍵。

這就是錄音最開頭的聲音,手指摁下機械按鍵的咔嗒聲,緊接著就是老式圓盤磁帶無法避免的沙沙噪聲,是靜電,還是別的東西?放久了之後,這種聲音只會更強烈,直至完全吞沒原本的對話。一盒磁帶可以錄四十五分鐘,安德烈和萊納的聲音注滿了五盒半磁帶。這段對話錯過了九十年代初的電子化風潮,沒能變成硬碟里的新數據,直到今天仍然保存在老化的磁帶里,盒子標籤上的日期和附註還是安德烈手寫上去的。即使是軍情六處,應該也沒剩下多少台能讀這種磁帶的機器了。

兩人的聲音都有不同程度的失真,像膠片電影的配音,扁平而模糊,一問,一答,間歇的沉默,杯子的碰撞聲。大部分時間是萊納在說話,安德烈偶爾插一句嘴,稍稍修正對話的方向,或者發出輕輕的「嗯哼」,鼓勵萊納講下去。科里亞的指令具體是什麼?勒索過什麼人?把他們的名字說出來,然後寫下來,謝謝你,萊納。這些被渡鴉捕獲的人分別泄漏了什麼信息,通過什麼途徑?電報,複印件,還是照片?如何交付?地點,時間,暗號?萊納的聲音到後面變得縹緲起來,好像在複述一個記得不太清楚的夢,他也許累了,五個小時過去了,午夜已過,而且他沒有吃晚飯。

「我需要休息,十五分鐘。」萊納說。

「受訪者要求暫停,時間是晚上十二點三十五分,預計十二點五十分繼續。」安德烈說,按鍵咔嗒一響,這就是最後一句話,錄音到此為止,剩餘的半盤磁帶再沒有任何聲響。不,不是被洗掉的,就是他們沒有再回到錄音機這裡來,如此而已。

安德烈又點了煙,第三支。整場訊問下來,他只抽了兩支。萊納伸出手,安德烈聳聳肩,從煙盒裡抖出一支新的,越過他的手,直接放到萊納唇間,擦亮火柴,沖年輕的麻雀挑起眉毛。萊納猶豫了一下,俯身湊近,點燃了煙。他的指關節腫起了一塊,萊納實在不擅長使用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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