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夢是真的嗎?謝暄不知道。
如果他送的玉佩真的是初見時的念物,如果那山間墳塋前的慟哭為真,那他上輩子受過的苦算什麼?
「蘭時……」一聲嘆很輕,卻又仿佛墜了千鈞,一字一句,「天闕樓那日我後來醉得厲害,那恍然一遇我甚至以為也許是夢境。」
直到五日後散衙,他又比旁人晚了小半個時辰,夕陽晚照,傅行簡讓轎夫走了,想就著這漫天紅霞閒步歸家,可不過剛剛走出丈余背後卻有人在喚他,轉身,那小跑的身影忽然頓住,也信步而來,帶著微喘說,
「好巧,我剛好散步至此。」
晚霞燦然,卻沒能紅過兩頰的紅暈,一襲錦衣,還未戴冠,微鼓的兩腮帶著十足的少年氣,唯有那雙眼睛點漆似的黑亮,泛著如朝露般澄澈的光。
沒有人聽得到胸腔里怦然的心跳,除了他自己,也沒有人知道他此刻在心中反覆的囈語,他是真的,出現在夢裡的這個人竟然是真的。
何其有幸。
霞光太過濃烈,蓋過少年的赧顏,也將自己微微發熱的耳尖掩在其中,他十分有禮地點頭微笑,互通姓名。
「傅大人最近是不是紅鸞星動啊?」宋主簿呵呵笑著,「往常太陽不落山都不肯走,現在早早盼著散衙了。」
周圍紛紛附和,他收拾卷宗的手一頓。
他能在高官前不卑不亢,對同僚恭謙有禮,在牢犯前聲嚴色厲,可卻不知如何面對這樣的調侃,和被戳破心事的窘態,最終只淡淡地說了一句,
「我有事。」
能有什麼事?
是漫步在人跡罕至的椿河畔,還是共飲於茶社酒樓的包廂里。但他們不約而同的,都沒有再提起過天闕樓,仿佛有著共同的心思,不願被那裡過多的熟人撞見。
畢竟離經叛道啊……他年紀還小,也許只是一時想要親近,也許根本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但傅行簡卻對自己清晰之至,那個心懷齷齪的人,
明明是他……
第90章
耳內驀然迴蕩,謝暄突然懂了他曾說的那兩句話的含義,
「不用怕,蘭時,這裡不是楚都。」
「先前我對你冷遇,今後不會了。」
皇宮、潞王府、大理寺,甚至是每一條街道,每一間酒樓茶館,那些眼睛從縫隙里無時無刻不在窺視著他。
謝暄微微吸口冷氣,懂了為什麼每次出去喝酒,那些朋友旁敲側擊地誘他說私事,就連一起長大的霍二也……
謝暄愣怔,少傾,又緩緩低頭,這些看起來各個都是玩世不恭,不必擔負家族重任的二世祖,可背後也同樣有必須要盡忠的人,那些細枝末節也許當晚就到了他們主子的耳朵里。
所以他的冷落,是因為喜歡,這多諷刺。
「蘭時。」
身體被單臂圈進懷抱,衣料的冰冷轉瞬即逝,臉頰與胸膛的溫度交融,呼吸和心跳共振。
「所以……你答應了。」謝暄緩緩閉上雙眼,「那個晚上,你答應了。」
從得知賜婚到他妥協,只用了一個晚上。
傅行簡是被脅迫的,他怨恨至極。
謝暄如今細想來,這些話竟都是從旁人口中聽來,甚至連自己都以為他只是因為冷靜之至,從不翻這種已成事實的舊帳。
其實只要他不願,只要他不屈,內閣、朝中眾臣、國子監 ,甚至天下學子,哪個不會為他竭力而爭,哪怕掀得天翻地覆。
謝暄明白了徐閣老那聲嘆息,明白了盧首輔的欲言又止,也聽到了許多在國子監和坊間流傳的各種不堪一聽的話。
妥協得那麼快,就是天生的軟骨頭,丟了讀書人的臉面,滑天下之大稽。
「對,我答應了。」
可話音剛落,傅行簡也微怔,一陣冰冷攀上脊背,霎那間寒了周身——
原來皇后的每一步從來都未曾算錯,包括他。
那一句「冷落他」,並不是擔心他會被謝暄的痴情所感動,而是早已洞悉無遺,也正因為如此,他帶走謝暄才會招致皇后起了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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