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乘馬車的層層垂幔後,不算狹小的空間內一左一右地端坐著兩個人。
失照今日褪了平素的嫩色衣衫,身披袞服,冠上冕旒隨車身晃動而產生的磕碰,發出這方空間內最明顯的聲音,令本就有眩暈之症的他倍感煩躁。
另一側,明夷依舊是萬年不變的素衣,只是腰帶與頭冠嵌了紅瑪瑙,為恬淡的眉宇間平添幾分不屬於他的喜色。
入城的隊伍浩浩蕩蕩,綿延數里。
這不是失照的衣錦還鄉,是大仇得報的中孚公子終於落葉歸根。空氣是快活的,人心卻凝重著,自古逢秋悲寂寥,又偏逢這樣難言滋味的一場凱旋,分不清幾成是喜,又幾成惆悵。
馬車過處萬民俯首,山呼萬歲,透過車壁阻隔的聲音失了真,模糊了北地方言的語調,落進失照耳中,是熟悉又陌生的鄉音。而聽不清詞句的喧鬧落在明夷耳中,竟有片刻被誤認的親切。
隊伍的末尾是麻布覆蓋的囚車,數千里顛簸,這似乎一碰就散的木頭架子卻仿佛世上最固若金湯的監牢。布是明夷扯的,隔絕了一路上無數窺探的目光,但無一人竊竊私語,打聽車內的囚犯是誰——成王敗寇,早在勝負決出的那一刻便人盡皆知。
北地總是早南方半個季節,旬恢被擒時身著緞面寢衣,於早秋的巽京而言太過單薄,他早在兩日前就染上風寒,麻布下時不時傳來的咳嗽社越來越頻繁,一聲比一聲嚴重。但失照不讓明夷過問隊末的情況,一匹麻布,是他看在明夷面上給旬恢的最後一絲寬容。他緘口不談,明夷也真按捺住不再過問——失照已經在大澤國都奉傳國玉璽昭告天下,如今便是皇帝,這兩個字加諸任何人之上,都會使那個人發生不為人知又翻天覆地的變化,明夷賭不起第二次。
失照隨行的隊伍中大多是人和大澤國庫的錢財,沒有多少物件。宮裡的一磚一瓦他都不曾動過半分帶走的心思。臨走前,他敞開了明夷寢宮之外所有殿門,放那些在苛政下艱難生存的百姓入宮,若非明夷以勞民傷財相勸,鼎鐺玉石、金塊珠礫,他原想都付之一炬。
這樣一個盈滿腌臢齷齪的的地方,最好是一把火燒了乾淨。
他下令隨行者路過故居、遇到舊人皆可自行歸去,隊伍里的人便越來越少,待到昔日王宮前,也只剩下親信與一些有意巴結之人。舊王宮並不華麗宏偉,即便他提前命人修繕,也只是按原來的風格在禮制上重建。北方建築剛健的輪廓似築起一處熟悉的港灣,被這樣的屋檐與圍牆懷抱,失照緊繃的肩背終於放鬆下來。
「陛下接下來去哪裡?」自進城以來沉默了一路的明夷兀然開口,說話時低垂的目光重新落在失照的衣襟上。
失照反應過來後不悅地皺眉:「明哥哥,我說過你不必喚我陛下。」
明夷俛首:「這於禮不合,陛下。」
「禮是他人之法,」失照用眼神丈量他低下脖頸的角度,小心翼翼地顯露出一點委屈的情緒,「這裡又沒有別人。」
明夷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抿了抿唇,再抬頭眼中多了三分柔和:「那睽之後要去哪裡?」
失照的聲音明朗了些:「我們先不回宮,明哥哥,我想先去宗廟祭拜父王母后。」
「那我在這等你回來。」
「你……不同我一起去?」失照錯愕道。
明夷道:「我非中孚舊臣,亦非宗室,你拜的是昭穆,我去做甚?」
「……可我已經許你繼續做蘭台令史,你亦是我朝大臣!」失照心中莫名一空,說話時難隱內心惴惴。
「那我也該明日和大臣們一起參拜。」明夷似知他內心所想,不疾不徐道,「何況我這個離國公子,還沒有拜過我自己的家廟。」
失照忙道:「離侯宗廟我也已命人修繕,明日登基大典之後我便要南巡,到時我陪你去。」
明夷失笑道:「那更沒有天子祭拜諸侯地道理了。總之我便在這裡等你,你不是還要讓我替你監督他們準備明日的登基大典嗎?」
失照很難真同明夷去拗什麼,也拗不過他,只好命人在宮城外停車,目送明夷乘輦進了宮門。
被留下的還有旬恢,進了內城囚車便被扯下遮擋,新上任的廷尉親自率人將復國後的第一名重刑犯押解至同樣修繕一新的大牢。關押旬恢的囚室一半修築在地下,加固加高的四壁沒有留任何窗口,與外界完全隔絕,只有內側與走廊連通的牆面開了僅容一人通過的門洞,今年煉出的第一爐精鐵鑄成了攔住這個門洞的柵欄門。
囚室內迎接他的是嶄新的稻草和褥子,嶄新的矮几和燭台,連桌上擺的冷飯都是新谷碾的米,水碗內放了一天的水也是從皇城根下新鑿的井打上來的。
廷尉卸了旬恢的枷鎖鐐銬,給他行了一禮才離開。旬恢後知後覺地想起,這年輕的廷尉是大澤的一個宗室子,子月祭廟,他還曾為自己開路。
廷尉的身影馬上要消失在拐角處,旬恢猛扯開咳了三天的嗓子喊出他好不容易想起的名字:「旬典!」
廷尉停下腳步,向後偏頭說道:「我叫旬章,旬典是我兄長,給你護駕的時候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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