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來灑脫不羈,凡事很少入心,卻也能聽出對方此時高興。對方認得自己,應是故人,他雖不記得,卻仍被他的氣質風華所吸引,於是很願意同他多說兩句。
只是,許多事他都記不清了。
他是什麼時候做的擺渡人?
是商周還是春秋?
記不得了。
擺渡人做得太久了,會忘掉許多許多東西,有的忘記姓氏,有的忘記名字,而他,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做擺渡人越久,受幽冥屆煞氣影響越深,前塵越淡,糊糊塗塗,不是他想忘,是越是經久,魂魄上的印記越是淡,有時想將記憶追回來,也是徒勞。
有些擺渡人受夠了這千百年來日復一日的幽冷孤寂與空蕩茫然,寧願跳下忘川,又有幾個同子桑那般幸運,能重新烙上鮮活的印,堂堂正正活一回?
「不知道,」夏侯汋說:「我忘了。」
醫生的目光落在夏侯汋身側的青銅古刀上,眼底閃過一絲懷念,輕聲說:「你還帶著贏雀,卻把我忘了。」
贏雀?
原來這把刀有名。
這大概是千年光陰里唯一知道自己過去的人了,隨著時代更迭,地府多次變革辦公方式,中間又經幾次暴亂,記載他來歷的書簡早已成灰。
他做擺渡人太久了,久到沒人知道他是哪朝哪代人,是做什麼的,又是如何死去。
「我今夜無事,若是你也空閒,便一同喝一杯。」夏侯汋並不挑剔,從樓下祭台上「取」了酒,兩杯酒盞穩穩落在兩人中間。
將酒斟滿,醫生拿起一杯,微微仰頭,望著天上明月,一飲而盡。
悠悠歲月,世間不變的事,唯有太陽東升西落,月的陰影圓缺。
酒順著喉口燙到了肺腑,硬生生逼出了一點淚痕。
「我叫姬贏。」醫生說。
姬姓,上古八大姓氏之一,有上下五千年歷史。
姬贏。他細細思索,也沒能從史書上記起這個名字,正如他翻遍史書,遍尋不到自己的名字一樣。
約麼他們都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小小角色,無甚重要。
「我是哪裡人?」夏侯汋慢慢品酒,仰頭遙望月色,慢悠悠地問。
「秦國人。」姬贏聲音好聽,如美玉碰撞,如此時月華般舒適。
「將軍是穆公時期秦國人,」姬贏對他說:「我是晉國人。」
秦穆公,春秋時期人,夏侯汋仔細想想,卻沒印象。
然春秋姬姓晉氏,該是王姓,他挑眉道:「你是哪位公子?」
他確實是什麼都不記得了,姬贏垂下眼眸,靜了許久,開口道:「你曾問過我一樣的問題。」
夏侯汋微愣。
就聽姬贏緩緩道:「我的母親是梁國人,父親是晉國人。」
回想起以往,他一時哽住,說不出話來。
半晌,他輕輕哼道:「將軍不記得我了,我便講給你聽,莫要插嘴。」
倒是有些脾氣,比起初見時周身沉沉死氣,多了幾分鮮活,也更加可愛了。
夏侯汋忍不住看他一眼,卻忽見他眼尾滑落了一滴淚。
不知怎的,他心神恍惚了一瞬,緩緩抬手,觸碰他的眼。
那雙眼睛長得奇好,每一個細節都仿佛丹青大家細細描摹而出,圓潤的眼尾微微上翹,不顯得輕挑,反而多了華貴與霸氣。
那雙眼睛在落淚,他的魂魄仿佛被什麼蟄了一下,仿佛有什麼閃過空茫的記憶,他禁不住輕輕蹭上去,開口道:「哭什麼?」
眼前人怔怔望著他,不語。
夏侯汋垂眸看他,低聲說:「心情不好嗎?我帶你去逛逛集市吧。」
姬贏抬手,握住那隻冰冷的手,輕聲說:「我看中什麼,你來付錢嗎?」
夏侯汋輕笑了聲,起身道:「我的錢都買了酒。」
姬贏仰頭看他,淡色眼眸映著月色,靜謐柔和。
夏侯汋不忍看那雙滿是信任的眸子,想了想,隨意地說:「我去借點來,無妨。」
姬贏緩緩彎起眼,月亮瑩潤了他撲朔清華的淚光,他溫聲應道:「好。」
第372章 贏雀
地府最不靠譜的擺渡人就是夏侯汋了,總是玩忽職守,經常遭到投訴。
他心平氣和地同姬贏說「今夜無事」,其實今夜事最多。
眼下,便有現成的一樁事。
那對新死的夫妻相互攙扶,站在燃得正旺的火盆前,不舍地凝望著自己的兒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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