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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膽子很小很小,在晉國長到十歲,他從未出過那個小小院子,穆公給他住的府邸很大,很華麗,比以前的大太多,大得他惶恐。

他極謹慎極不安,生怕忽然就不明不白死了,不敢在殿中留人伺候。

那座宮殿太靜了,隔了千年,他至今仍記得,他連一聲呼吸都仿佛能聽到回聲。

多少夜裡他睡不著,便赤著腳在大殿的青磚上來回走,伏在案上怔怔望著跳動的燈光,直至天明。

都說穆公心胸寬廣,寬容仁厚,可他更是一國國君。秦穆公想東出稱霸,必然取道晉國,雖先有秦晉之好,兩國聯姻,可他早已看清楚,日後若是穆公想要東出,兩國必有征戰。

秦穆公雄心勃勃,有征戰之時,就是他的身亡之時。

他其實只是這座府邸中的一隻早已經知道自己死期的困獸,只能夜夜躲在大殿裡,看著自己的生命一點點流逝,等待刀劍落下那一刻。

秦宮裡有與他相關的人,秦穆公的妻子伯姬,她是夷吾同父異母的妹妹,曾在晉惠公將被穆公殺死時救他一命。

她曾在夷吾回國繼位之前請求他接納諸公子回晉,請求他善待故太子家眷,可夷吾都沒做到,即便如此,她還是以自身性命為要挾救了他一命。

按照輩分,他該稱她一聲姑姑。

伯姬倒是偶爾召他去說話,但其實他看得明白,伯姬並不喜他,態度總是不冷不熱,並不將他放在眼裡。

他被叫過去時,常常跪坐在蓆子上,被人遺忘,等到日暮,他才被想起,送出門去。

巍巍秦宮裡,夜路曲折,他慢慢孤身走過,夜色淒冷,冰寒入骨。那夜他忽然明白,秦地與晉不同,但也並沒什麼不同,都是困於一個畫好的牢籠里,無法掙脫。

腿因在蓆子上跪了太久,寒涼入骨,他有舊疾,每每受涼,那種疼痛如針如絲,沿著骨頭縫隙侵入,狠狠攪弄,直讓人想將腿都鋸斷。挨著走出一段路,實在疼到無法前行。

衣裳單薄,不足以禦寒,他冷得渾身發抖,俯身將手覆上自己的雙膝,已經腫起很高。

臉上一陣冰涼,他抬頭看天,就見大雪紛紛揚揚落下,秦地入冬了。

漫天大雪傾瀉而下,純白無暇,落在他的肩頭,發頂,他抬起手,接了一朵。

那朵鵝毛一樣大的雪花落在他的手上,沒化。

他怔怔看著,卻並沒發覺哪裡不對。

直至身後有人呵斥:「什麼人?敢在宮中徘徊!」

他怔了怔,緩緩轉身,看了過去。

是穆公。

他身側跟著幾位大人,百里奚與蹇叔,還有幾位穿著鎧甲的將軍,他不認得,也並未多看。

他斂眸,挺直脊背,不卑不亢行了個禮,清清冷冷道:「姑姑喚我來說話,留得晚了些,多有不恭,望其恕罪。」

秦穆公對待他一向禮數周全,他仁厚笑道:「無妨,寡人這就派馬車送公子回府。」

話落,一側百里奚也開口道:「如此,臣也告退了。」

接著,其餘幾人也紛紛告退。

穆公重視人才,用人不拘一格,秦國大臣里多有別國人才來投奔,都是些賢才良將。

姬贏並不願與他們多言,落後幾步,挪動了腳步。

他走得很慢,身側有秦宮人掌燈引路,出了宮門,已經有馬車在等。

秦宮人將他送上馬車,敷衍地行了個禮,便轉身回了。

他這樣的質子,也並不指望會有人將他放在眼裡,也並不在意。

他在馬車上坐定,車夫揮動鞭子,馬車轆轤前行。

實在冷得厲害,這軒車雖華麗,卻是一片冰寒。

他的腿疼得厲害,額頭滲出了細汗,抬手拭去,卻發覺自己的手已經沒了知覺。

他輕輕閉上了眼睛,輕嘆一聲,緩緩蜷縮在蓆子上,咬住唇,不敢發出聲響。

路上沒什麼聲音,夜已深,街上沒人了。

他祈禱著快些到府上,再快些,可後一瞬,車外的馬一聲嘶鳴,車身猛得一晃,他的背重重撞在了車壁上。

這只是個開端,那馬似乎受了驚,開始拉著車橫衝直撞,他腿沒力氣,手幾乎也動不了,在車裡四處亂撞,頭碰著了好幾回,渾身骨肉都疼,他始終咬著唇,沒吭一聲。

等馬終於停下來,他聽到了一個清朗的少年音色:「真是對不住,公子,你的府邸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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