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渾身無力,但是燒退了。
我能聽到自己微重的呼吸聲,臉壓在手背上,伸出左手的食指那根被包成白粽子的指頭,我湊到眼前看。
醫生說它會長好,我並不在乎。
老師在上面講著洛倫茲曲線,講課聲音半死不活,底下多數學生都在偷偷玩手機。
冬天的陽光從背後明亮的窗戶照進來,我背上暖洋洋的。我一點一點打算著,我今晚就聯繫師父曾經的和尚朋友儘快把他送走,然後把店裡有點過時的那口棺材給盛謙。
我是有點摳門,但是盛謙應該不會在意的,畢竟他也很舊了。
可是我的打算並沒有那麼順利。
北方冬天四點就開始天黑,四點半就已經黑透,一條街上的店鋪都開了燈。
我坐在店裡的小太陽旁,給老和尚打電話,老和尚平心靜氣地說:「寺里正在施工,下個月開寺。」
我把這句話在心裡翻譯了一遍:「嘿嘿!我們又賺了很多錢,叒要裝修房子了,你想送錢等下個月吧。」
可沒辦法,他有真本事,而且我們這裡只有這一個寺廟。
我掛斷電話,告訴了一旁靜候的民國鬼,他並不急躁,開口道:「無妨。」
可我並不想和一隻鬼相處太長時間,人鬼殊途,且鬼是不可控的。
我沒說話,起身走向裡間,最角落裡有一口紅棺材。
這個棺材其實用料也很講究,沒有什麼瑕疵,足夠寬敞,比他那口小黑棺材好多了。
賣不出去只是因為它身上寫了字。當年定製棺材的主家老太太姓羅,上面就寫著「羅家仙姑駕鶴飛升」。
八年前的事了,錢都已經交了,但是做好了卻沒人來提棺材,打電話才知道那一家子已經移居台灣,用不上這邊的棺材入土,得用骨灰盒。
這棺材人家也不要了。
我解開了黃布,兩隻窟窿眼黑乎乎正對著我。
我有點不舒服,這樣被鬼魂盯著的感覺讓我後背發毛,頭皮發麻。
看看那堆骨頭,看看一旁面不改色的鬼,我小聲商量道:「我給你點個香燭,你出去吃飯吧。」
「多謝。」那隻彬彬有禮的鬼微微欠身。
我鬆了口氣,給他點上香燭,最好的那種。
這東西我這裡要多少有多少,點完香燭我就回到後邊,伸出手,小心捧起那個頭骨。
觸手微涼。
店裡燈光蒼白,我仔細把頭骨擱置在棺材裡彩綢的枕頭上。
而後,一塊一塊,將那些骨頭拼成人的模樣,放在鮮明顏色的被褥上。
棺材寬數是夠的,長卻差點,這副遺骨太高了,頭和腳幾乎頂到棺材板,好在是能伸開腿的。
我第一次細細打量這副舒展開的骨架,白熾燈光下,骨頭像象牙。
人說,美人在骨不在皮,我大概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不看皮囊,單這骨骼比例,就已經萬分出挑。
「這樣的人……」我輕嘆了聲:「在地下一點一點腐爛,是什麼感覺?」
我想不出,轉身準備走,卻冷不防看到不遠處站著的鬼影,身上頓時驚起一身冷汗。
他沒看我,目光落在那副棺材上,像在出神。
「憤怒、噁心、惶恐、害怕……」片刻後,他平靜的聲音說:「但好在棺材板漏水,我爛得很快。」
我手指抖了一下,有點不敢想那樣的情景,忍不住開口道:「明明埋得那麼深……」
「那也會漏水的。」他說:「有一年雨水很大,棺材上有條縫隙,雨就從那兒滲進來,砸在我的左眼裡。」
我歪頭看他,他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細長、眼皮上那道褶流暢地下劃,眼睫微垂如一條墨線。
他是道虛影,整個人都淡淡的,色彩也淡。
「你會疼嗎?」我的恐懼慢慢減輕,輕聲問。
他一愣,隨後微微笑了笑,搖頭說:「不會疼,但是很煩。」
「那年樹剛種下,」他說:「你在我的頭上撐了一把傘,因為那裡有一朵花。」
我心臟一陣顫慄,猛地抬頭看他。
我記得。
我小時候丟了一把傘,爸媽斷了我三天的糧,他們懲罰我,不讓我吃飯。
「棺材很好,」他溫文爾雅地說:「我躺得很舒服。」
這一句話,讓我從剛剛的震撼中慢慢緩了過來,我也對他笑笑。
這是第一次,我察覺到了與他的一點親近。
「那裡到底……」
我的話輕微一卡,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那是季明宇的專屬鈴聲,我立刻停止說話,跑向手機。
「餵?」
本站提供的小说版权属于作者,所有小说均由网友上传,如无意中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将在第一时间删除!
Copyright 2024赞中文网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