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節屈起,無聲地敲了敲書冊,在心中默數出了一個數。
這是她不曾再在他面前露出笑容的第六日。
裴璋若有所思地低下眼,眸光轉而落在自己蒼白而指節分明的手掌上。
*
阮窈背靠著軟枕坐在馬車裡,仍在尋思裴璋怎就忽地轉了性。
那日陸九敘走後,他把她喊進書房,破天荒地遞給她一封信箋,繼而詢問起她的意思來。
她看了眼書信,竟是端容公主蕭來儀所書。
公主不知何故,知曉了自己隨裴璋回到洛陽的事,說是百無聊賴,想要邀她去府上賞花一敘。
但凡能夠出門,對阮窈而言都是歡喜的事。且公主身份尊貴,與之親近只有好處,又怎會不情願。
裴璋沒有多說什麼,只點了點頭,竟當真安排好人,送她去往公主府上散心遊玩。
端容公主的府邸院牆高大,連牌匾都是用金絲楠木所製成。她隨著侍者入內,沿路行來,滿目樓閣層疊,分外富麗。
還不等阮窈走進內院廳堂,不遠處便有上氣不接下氣的哭喊聲傳來。
「公主……奴婢知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這哭嚎實在悽慘,她連步子都不由一滯,下意識循聲望過去。
只見一名侍女裝扮的年輕女子正跪在院中,雙頰被打得高高腫起,細密的血珠不斷浸出,又被眼淚沖開,疼得她連連抽氣。
阮窈撞見這一幕,心中驀地一跳,面色也有些發白,不再多看了。
這挨罰的婢女又哭了幾聲,穿著秋香色紗衫裙的端容公主走了出來,俏臉上滿是怒容,「給我滾!」
她只得暫且止了步,總不好這當口上前去問禮。
有眼尖的侍女看到阮窈,同端容公主說了,公主這才抬手示意她進去。
兩人坐下後,阮窈離得近了看她,不由一愣。
公主一雙鳳眼腫得像是熟透了的桃子,憔悴了不少,從前的嬌艷風姿
也折損過半。
「數月不見,公主怎的清減了?」阮窈沒有問及方才那侍女,只頗為小心地關切道。
端容面色鐵青地倚在軟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團扇,先是沒吭聲,忽然不知想到什麼,猛地將扇子砸在地磚上。
「我真是瞎了眼……」她咬牙切齒。
阮窈被嚇了一跳,眼見精美的扇面摔得裂開,連忙出言去安撫她:「公主何出此言?」
端容發過怒氣後,本就紅腫的眼眸驟然又浮起一層水色,卻倔強地不肯落下來,神色轉為惶然。
「我竟不知,我的貼身侍女是幾時與何硯有了首尾,如今連孩子都懷上了!」
她興許是傷心得糊塗了,竟也顧不得臉面,一股腦都同阮窈說了。
方才那名侍女叫作聽夏,隨著公主一同長大,腹中的孩兒如今已經落掉了,往後卻不知該作何安排。
「公主何故要傷心?」阮窈聽得也不禁心中憤憤,出言勸解她道:「公主永遠是金枝玉葉,但何駙馬不是。倘若公主喜歡,人盡夫也,大不了休了他便是。」
今時不同往日,總歸她有裴璋護著,不必像那時在建康,唯恐說了什麼惹得公主不快,故而阮窈說得都是肺腑之言。
端容眉目間仍是鬱鬱不樂的,「我從前時常笑話皇姐,他們夫妻二人貌合神離,各自風流。卻原來我連皇姐都不如,自以為尋得了位有情郎……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罷了,如何能甘心!」
阮窈不會像旁人一樣勸她大度,也並不反駁她,甚至還隨她罵了幾句何硯。
只是中途她望著公主流淚的臉,也不由略微啞然。
倘若自己有公主這般的榮華地位,又何必非要擇其一人而終老,凡事只求盡興就好。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男子自古以來多薄倖,不忠不貞實在沒有什麼可奇怪的。
待端容情緒平靜了一些後,她才怏怏問起來阮窈的事,「倒是我小看你了……」
阮窈很快便意識到她話中之意,心底難免會生出一股微妙的虛榮。
她當然知曉自己同這些世家貴女的差距,尤其是在與溫頌打過交道之後。人人都將她視作微賤,可時至今日,倘若她想……她便能折下裴璋。
高高在上的裴氏長公子,也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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