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見月止步在屏風畔。
原是他特意拖了這段時辰,只為不讓她再見殘忍模樣。
那本是為人子女都無法承受的模樣。
身懷六甲,一刀斃命,赤身裸體被掛城樓。胸膛鮮血凝干,換作身軀屍水不止。肉腐骨露,蠅蟲飛轉。
的確,她見一次已經錐心刺骨,何論再見!
所以,後來她入了宮中,看見母親被擦去血跡的面龐,畫了精緻的妝容,華勝桂冠戴在她頭上;胸膛上被長刀貫穿的傷口由繡著華麗繁花的衣襟掩過。而她雙目閉合,兩手交疊在隆起的胎腹上,尤似生辰那日淺眠含笑的安靜神態。
仿若只是一個尋常病逝的人,無論身前死後都不曾有過那慘無人道的經歷,去得平靜又安寧。
甚至,棺槨四周添了堅冰,冰上放著香味濃烈的蘇合香,隨寒氣一陣陣彌散開來。冰寒霧繞里,她的母親如悲憫慈和的神女,只是來人間一遭,如今重歸九天。
她伸手握住母親的手背,五指抵在她胎腹上,隔著一層衣衫皮肉,那裡還有她的嫡親手足。
如此,阿母倒也不會孤苦。
“阿母放心,我還有師父。您看,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給我治傷,贈我衣衫,細心照顧我。”她回首看屏風外同父親言語的男人,再看母親,悲痛難抑。
“合棺吧。”最後,她收回手,對母親露出笑靨。
皇后梓宮停放二十一日,定於九月初七出殯下葬。
而這二十一日裡,外頭變了日月。
江懷懋登基稱帝,改國號為“魏”,年號“明光”。
前朝之中,原官籍在郢的官員並沒有多少調動,只添了江氏嫡系官員,多來都是武將。最大的變動是蘇彥升任為三公之一的御使大夫。
後宮之中,正式頒詔令追封李氏為皇后,同時冊封唐氏和陳氏皆為婕妤,長子江仝為安王,長女江見月為端清公主,次女江呈星為榮嘉公主。
江見月有一刻錯覺,母親之死換來了所有人的榮耀。
父親君臨天下,庶母們成為帝妃萬人之上,自己成了天家公主受人跪拜。
她在椒房殿中守靈,將唇齒咬破幾回,又掐斷了幾柱清香,續燭時被殘焰燒傷了兩次指腹。到底自己回過了神。
時也命也,母親無福罷了。
她已經挑動父親傾覆前朝皇室,給母親陪葬。來日路,活人便該好好走下去。
想明白這些,她傳來太醫院齊若明,為自己調養身子。
齊若明三十出頭,蘭州人氏,是李氏的同鄉。早年間在邊地行醫,得李氏粥米之恩,後來被薦到江懷懋身邊,做了軍醫。如今入太醫署,擔任太醫令。
聞江見月傳喚,拎著藥箱匆匆趕來。雖是一些外傷,卻用心醫治。外敷的藥粉,內調的藥膳,都親力親為,不假手於人。
第二回 來時,還帶來一碟特製的山楂蜜餞。
江見月瞧著,心中欣喜,“師父……蘇御史怎知孤傳了你,還讓你送這些來?”
齊若明搭著脈,壓聲道,“蘇御史早早尋了微臣的,道是如今公主在大內,他為外臣,多有不便。讓臣照看殿下。”
江見月用過藥,捏了顆蜜餞咀嚼,用完又進了一口山楂,都是甜的。吃這些飽腹、醫病外的東西,她從來都吞咽得很慢,唯恐沒了,又恐多吃了。
即便蘇彥和她說有很多,她還是吃得小心翼翼。
她將碟子捧在手裡,在靈案上分給母親一半,剩一半收了起來。
*
是夜,齊若明過府告知蘇彥這日給江見月把脈的事宜,不由嘆道,“好不容易回來母親身邊才三兩年的功夫,這又剩公主一人!”
話落方知不妥,畢竟公主還有君父尚在。不由低首抱拳,連道“下官失言”。
“有勞齊太醫了。”蘇彥笑了笑,起身送他,將一包小圓餅放入他袖中,“齊太醫踏夜上診,不成敬意。”
“不不不,這如何使的,原是下官分內事。何況前頭大人已經贈了許多。”
“那便分外之處,多加照拂。”蘇彥笑道,“齊太醫醫術甚好,兩百石太醫令原是委屈了。但是陛下有陛下的難處,官職就那麼多,需雍涼自家人和京畿舊臣中,兩處調服。”
“陛下隆恩!”齊若宮闕處拱手。
“齊太醫還年輕,來日自可青雲直上。”蘇彥虛扶他臂膀,叮囑道,“你好生照顧殿下便是,這原也是陛下的意思。”
齊若明連連致謝,辭別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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